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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的前一天,方岚还赶着场做最后一场《第十二夜》的演出。虽然男主角不再是梁树培了,可也没轮上韩朗做。甚至,连配角都没得做了。
因为小儿子要成家了,韩家给了一间西餐厅叫他学习打理,是一种“成家立业”的期望。韩朗虽然玩性不减,在经营上却是分外用心,不愿在方岚面前跌了面子,好叫她能放心做韩家的少奶奶。
方岚依旧活跃,一时也不愿意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婚前达成的协议是互不干涉对方的交际和事业,方岚这才颇是“勉强”地同意了韩朗的求婚。
婚礼办得盛大,一边是连任的交通总长的女儿,一边是新任商业次长的儿子。虽然官位略有些距离,可韩家家资雄厚,倒也补足了这一点点的差距。两位新人又是大学同学,放到哪里,都是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
新人在教堂完成婚礼后就回了韩家,等待休息后晚上大宴宾客。
婉初不过才三个月的身孕,肚子却隆得挺高,更加做不成女傧相。方岚也怕累着她,大多数的时间都叫她在休息室休息。因为荣逸泽不在,所以反而要分出些精力照顾她,更叫婉初过意不去。
舞会开场前,两位女傧相还有方岚一直交好的女朋友们都凑到休息厅里帮她换衣、补妆。一群女孩子在一处叽叽喳喳,评论品评谁的衣服美,哪里看到一位俊俏的青年……说起这些来,面上都带着笑,有一种对不可知道的未来的憧憬和渴望,又有一种娇羞的兴奋。
婉初坐在软椅上,微笑着看这些女孩子。她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分子,或者说曾经也有过那样一份心。可现在,摸了摸肚子,心里只有溢满了快要滴出来的满足。
一个圆脸的女孩子一边给方岚画眉,一边说:“你二嫂今天真漂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同你二哥的婚礼呢!”
方岚自知这位二嫂向来爱出风头,这种事情上,她向来也不在意,便笑着道:“要说漂亮,那还真数不上她。等下、等下,我拿我大嫂的相片给你们瞧瞧。”说着拎着裙子站起来,在抽屉里翻出了相片夹子,从里头抽了一张照片出来。
“这是我大哥和大嫂,在德国。可惜我母亲这人难相处,到现在大哥都舍不得带大嫂回来,怕被母亲委屈了。”
女孩子们拿着照片传阅,看的人莫不啧啧称赞。
照片最后到了婉初的手里,她对方轩林并没什么印象,可照片里的女子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静穆含笑,这张脸实在是配得上“倾国倾城”几个字,那美貌却并不咄人,清澈如水一眼望得到底的女子。
婉初看得怔了怔。
另一个女郎凑过去看照片,“咦”了一声,道:“你大嫂看着眼熟。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方岚接过照片笑道:“不可能……不过大嫂的弟弟今天倒是来了。就是清卿刚才说的那个极其漂亮的青年呀。你们要是谁想试试运气,回头我带着你们去搭个线,看看最后我能喝到谁的冬瓜汤……”
这话题格外叫女孩子们激动,说着说着又凑笑到一处。婉初也跟着微笑。
刚才就想起来照片里的人是齐素瑾来了。她心里暗暗地感谢上苍,也给了她一个好归宿,有那么一个人贴心地照顾她。
舞会开了一阵子,婉初就有些受不住大厅里的空气了。荣逸泽先前在北地受了重伤,这时候不方便出行,还在家里躺着休息。她是代表荣家人来参加婚礼的,也不好意思才开场就走,只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透透气。
韩家是西洋化的人家,花园也都是聘请洋花匠打理的,宛如几何图形一样规整。高大的紫杉被修剪成各种形状,同一座喷泉搭配得相得益彰,颇有异国情调。
婉初从大厅里独自往花园里走,她是真心替方岚和韩朗高兴。
那时候她同荣逸泽刚回到京州,方岚得了消息匆匆就赶过来看他们。韩朗一如既往的殷勤前后,方岚虽然偶尔会闹些别扭,可对他却是比从前优待得多。
待到四下无人的时候,方岚脸上的笑靥渐渐散了去,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一朵雏菊,将那花瓣一片一片往下揪,末了,才落寞地说:“瞧,老天给我的答案,总是要‘嫁’。”
婉初这才知道她玩的是这个游戏,于是也摘了一朵,递到她面前,笑道:“这次不如我来。万一这一回,老天给你的答案是‘不嫁’,你还嫁不嫁呢?”
方岚咬着唇不说话,却严肃地看着那纤细的白色小花瓣一片一片地掉下去。刚撕完一半,她突然捂住婉初的手,不耐烦了一样,道:“算了算了,我也是傻,玩这种孩子的游戏。”
婉初打趣道:“你看,嫁不嫁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的决定,同老天有什么关系?”
方岚恼得瞪了她一眼,却一点也没法否认她的话,幽幽叹息道:“你看,演了这么多场《第十二夜》,戏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各遂所愿’。”
婉初只当她对梁树培还念念不忘,正想劝她,她却开口说起来,仿佛是压埋地底的秘密,终于等到重见天日的一刻。
“梁树培跟他女朋友分手了,开始我还以为老天终于给我机会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梁树培想去留学,你应该也知道吧。他们两家都是家境平平。那个傻姑娘本是无父无母寄养在舅舅家的,她舅母早就想让她嫁个有钱人做填房。为了给梁树培筹学费,她收了人家的聘礼,真就同意了,又托人找了借口把钱给了他。”
“韩朗有一回无意中从亲戚那里辗转听来,过来告诉我,我就去问梁树培。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还以为真是有好心人资助他的学费。我当时就想,我怎么跟她比呢?如果是我,我会不会做那样大的牺牲?”
“女子多是把爱情当作全部,爱情于男子却只是一部分。我问梁树培,若是有人许他荣华富贵前途无量,他可会义无反顾地放弃爱人?他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
“婉初,你不知道,就是他犹豫的那几秒钟,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你说,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当有朝一日发现,那不是理想中的样子,爱情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婉初听完,也不禁跟着唏嘘,未几缓缓道:“韩朗会是个好归宿……就算最后没能如戏里一样‘各遂所愿’,但也算得另一种‘皆大欢喜’。”
方岚微微笑了笑,更像是在感谢她的好意:“我觉得像你就很好。三哥爱你比较多,所以你会比较幸福。”
婉初拉着她的手,摇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爱他一样多,所以这样我们才能同样幸福。只是一味享受对方给的感情,自己不去付出,早晚有一天,他会累。我做过这样的傻事,我不敢再赌。只有更爱他,他才会知道,这份感情是值得的。”
走得累了,婉初在花坛边的白石椅上坐下,手抚在肚子上,噙着笑、垂着头兀自想着。一想到荣逸泽,便是满心满怀的柔软。
略一抬眼,看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一个人,那人从灯火阑珊处怔怔地望着她。婉初心里一悸,霍然站了起来。
婉初本想转身就走,可一转念,她有什么可怕的?心底坦荡不拘,脸色也缓了下来。不过几秒停顿的工夫,听得那人缓步走了两步,叫了一声:“婉初。”
这一声于他,才真是咫尺的天南地北。
婉初略一颔首,回他道:“沈师长。”
沈仲凌觉得自己那早就麻木的心,终于复苏了,只不过,那颗心才一醒来,就尝到了痛楚的滋味。
沈师长?他心底苦笑。他从凌哥哥,到仲凌,到凌少,到现在的沈师长。这就是他的心一点一点被凌迟的过程,是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过程。
当他带着晚香一同来赴宴的时候,他从衣香鬓影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双目含笑,眼睛望着一对新人,目光里谁都没有,只是一种淡定的柔情。那一眼遥望,叫他僵硬了半晌。
是婉初吗?那脸,那身段,分明就是她。可又哪里不像她。
那时候他知道荣逸泽又活着回来了,他想婉初自然是不会死的。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把所有的离肠都说给她听。可是他又不敢。他回到家里,看着明争暗斗的女人们,听着梁莹莹不阴不阳的话语,都叫他清醒: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早就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
梁莹莹也不再跟他吵,不过一个讥诮轻蔑的眼神,就叫他难受。“你这么念着她,怎么不把她抢回来呢?我这个位置,谁都不让,除了傅婉初。只要她愿意回来,我就给她腾位子,成全你们。旁人,想都别想。你也少在我这里动什么主意,梁家军没了,我梁莹莹还活得好着呢!”
抢回来?他还能把她抢回来吗?
他满腔的愤懑无处可泄,便要寻找另一个带给他痛苦的人,于是对着桂军不宣而战。他不是不知道轻起战事的后果,只是他过得这样不快乐,那么不如叫大家一同不快乐。
他没想到就这样又见到她了。看见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又怕惊着她。他填了满怀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可在她身后每走一步,那喜悦就消逝一点。
直到他叫了她一声,她的脸上从开始一刻的惊惶到片刻后的从容淡然,让他的心逐渐地沉下去。
他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可又有许多的话。他非得解释给她,或者,非要听她一个答案。于是又叫了她一声:“婉初……”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里的哀怨。
婉初神色淡淡,对着陌生人般的客气,仿佛完全出于教养,出声打断了他:“沈师长,怕是得叫我一声荣太太。”
沈仲凌心中一滞,是啊,她还是嫁给了他。上个月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结婚启事的时候,他还木然着,觉得那两个人,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两个。这两个名字,不过是无意义的铅字的结合,同他的婉初没有半分关系。
真要到眼见为实,才知道,原来都是自己骗自己。她隆起的肚子,更昭示着她同别人的关系。曾经那些磨人的忧郁、悔涩又一次卷土重来。
如今,她真真正正地成了荣逸泽的妻子。倘若当时她肯坦白相告,她现在还是会和他好好的。
婉初见他只是不说话,便越发端着客气道:“沈师长没事的话,我就不奉陪了。”
沈仲凌见她要走,疾走了几步,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
婉初完全没料到他会拉住自己,讶然冷冷道:“沈师长,请自重。”
自重?沈仲凌突然觉得自己到了这步田地,可不就是一出笑话?
他松开了手,婉初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容色庄重,却用略微有些僵硬的声音道:“沈师长有事请讲。”
“为什么?”仿佛是在问她,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婉初眉头挑了一挑,似乎没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为什么你当时不肯坦白?不告诉我真相?”他这些年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不肯说?
为什么?婉初曾经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坦白?后来才明白,不过就是对他没信心罢了。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说了,也只会叫自己更失望罢了。可于他,未免有失公允,她连一个机会都没给过他。
“当时如果你肯诚实一点,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沈仲凌一瞬不瞬,眼里缠着解脱不开的痛意。
“诚实?那沈师长能不能诚实一点告诉我,那一回是不是你派人掠走我,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婉初也望着他,语调里居然平静得没有一丝的情绪。
沈仲凌的心抽疼了一下,怎么不是呢?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你,都是误会……”可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
“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误会。”也许是她误会了他,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只问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后来躲我,难道不是为了荣逸泽?”为什么不把委屈都告诉他,那么他们就不一样了,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说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婉初静静地问他。
会吗?也许,真的不会。他从来都没有她那样勇敢,他做不到带着她走。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早就看透了,江山权势都是浮华若梦。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沈师长是打算娶我做三姨太吗?还是要抛妻弃子,再弄一碗药给我?”她的话音极冷,哪怕是在这温风柔润的初秋,“你从前给不了的东西,现在一样给不了。不管所谓的真相你知不知道。”
她眸子浓如暗夜,没有一点星光。说完一颔首算是告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沈仲凌还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她想要的,偏偏就是自己当时不能给的。
可他难道不痛苦吗?他难道不难受、不受折磨吗?为什么人人都能这样结局圆满,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在痛苦里挣扎?做谦谦君子又怎么样,做坏人又怎么样?到头来想爱的不能爱,想恨也不能恨。
他越想越是不平,见她已然离开的背影,热血涌上心来,大脑一片混沌。这回他不能再让她走,他能好好补偿她的,他可以!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回来。她一定还是爱着自己的。不,也许她从来没爱过自己!这念头叫他愈加疯狂。
他快走了几步上去抓住她的双肩:“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还是你根本没爱过我?要不然怎么去生下受辱怀上的孩子,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嫁给别的男人,再给他生孩子?傅婉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婉初见他这份失态的模样,又是恼怒又是害怕,下意识护住肚子,强自冷静道:“沈仲凌,别让我瞧不起你!”
沈仲凌却是凄凉又偏执地冷笑了几声,道:“我不稀罕你瞧得起我!”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几声鼓掌的声音,接着有人笑道:“刚才还瞧见尊夫人到处找您呢,原来凌少在这里同别人的夫人示爱。您就不怕被尊夫人瞧不起吗?”
婉初趁着沈仲凌发愣的片刻,从他手下挣开快跑了几步,往那说话的人跑过去。
代齐从树影里闪出来,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沈仲凌。
他本是无意走到这里,却没想到婉初也在园子里散步,因怕她心里生了误会,便打算隐在一边等她离去,却没想到撞到这场面。
他更没料到婉初会跑到自己身边,微微侧在他身后,是受惊的小鹿寻求庇护的模样。虚着的心,下头隐隐浮出一种单纯的满足。
“是你?!”沈仲凌看清来人,恨得切齿,更叫他难以怒恼不平。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能同玷污了自己的男人这般亲密?还是真如自己所猜,她本就是这般水性杨花无凭准?
代齐意态闲闲地笑道:“可不就是区区在下。怎么,沈师长还想同在下较量较量吗?在下一定奉陪,正好也叫代某瞧得起你一次。”
婉初猜测代齐过来赴宴也不会带着太多的随从,毕竟是方岚的大喜日子,婉初怕这两人在别人家闹得太难看,便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臂,低声说:“咱们走吧。”
可婉初对代齐息事宁人的温言相劝,看在沈仲凌的眼里更有一种异样的缱绻娇恬。
都给了旁人了,什么都不剩了。哪怕她狠狠地上前来掴他一个耳光,都能叫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可现在呢,她竟然护着那个男人,那个侮辱过她的男人。他痛到了极处,终于放声笑出来。
婉初边走边回头,怕沈仲凌跟上来。他那几声笑,落在她心头也有一番苦楚的滋味。曾经的他们,谁会想到后来是这样“君向潇湘我向秦”的结尾?
代齐卸下那副心不在焉的笑意,随意地问她:“怎么三公子没来,叫你一个人过来?明明知道这人要来。”
婉初看他们走得远了些,这才放下心,答他道:“他身体有些不适,不方便出行。”
代齐料到荣逸泽“不适”得估计相当严重,不然也不会叫她一个人过来。也不再问下去,两人并肩缓行。
树木投影在他们身上,有规律地忽明忽暗,合着远处缥缈的乐曲,别有一种踏着舞步的错觉。
荣逸泽的事情,婉初不便同他说。
那时候荣逸泽同金令仪去了新京,一走就是几天。婉初渐渐沉不住气,可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新京哪里。她能做的,也只有等着他回来而已。
又过了两日,才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过来。他送了口信说是慕老板受了点伤,不过现在人已经没有大碍,过半月就能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婉初听得消息已然惊吓不已,哪里还等得了半月,苦苦求了那人,随他去了新京。到了医院,果然看见躺着的脸色苍白的荣逸泽。
婉初一进来,他就有感知似的睁开眼睛,然后极是费力地冲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她气恼:“你还笑吗?不是要好好回来的吗?”
“是要好好回去,才不敢叫他们跟你说……前几天做了个噩梦,看见你带着我们的孩子嫁给别人了。我一害怕,就好过来了。”他仿佛在同她说一个好笑的俏皮话,用着他惯常潇洒不羁的调子。
婉初看他唇色苍白,就知道,他怕是忍着巨大的痛楚,把这轻松随意地做给自己看。她恨不得捶上他几拳,却也受了他的好意,将眼泪忍了回去。
等到晚上他睡下,金令仪才行色匆匆地赶过来。两人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坐下,金令仪一脸的抱歉,低着声音道:“本来事情很顺利,东西都拿到了。谁知道离开的时候,遇上一位姓白的小姐,苦苦哀求慕老板,请他帮忙放了她的丈夫。劝了她半天,无论如何她就是不离开,还拿了匕首出来,说若不放了她丈夫,她就死在那里,闹得我们走不掉。”
“结果东洋人发现东西丢了,一时间全城到处都戒严了。她这一闹,就引得一队巡逻的东洋兵的疑心。在躲避追捕的时候,慕老板中了一枪……婉初,我当时真是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真不该叫慕老板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小林跟我说,慕老板已经帮了他很多忙了。”
婉初听得后怕,更不敢追问详情。看金令仪满脸的内疚,哪里有心怪她?其实他们哪里不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谋的却不是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总叫人敬佩。
心绪稍定,婉初问她:“那位白小姐呢?”
金令仪摇摇头:“后来太乱了,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丈夫原来是唐浩成。我们也知道他,东洋人的走狗,听说前阵子就在秦水监狱里死了。那位白小姐,满脸烟色,看着也是可怜,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婉初你放心,我们的人一直在找她,一定不会给你和慕老板再添麻烦的。”
婉初听到这里,心头凉了凉。金令仪没再说下去,可那话里的意思婉初不是不明白。只是人生在这样的乱世,能洁身自好已是不易,倘若能为国为民更算得伟大。那么其他的事情,她说不清楚对错,也护不了旁人。
面前的金令仪沉声穆然,仿佛才短短一阵日子没见,她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婉初有些不太认识她。
金令仪看她盯着自己看,愣了愣,倏而一笑。这一笑,才有些年轻女孩子的模样。“我同家庭决裂了。我想走一条自己认为对的路,也想替他完成他的愿望。”然后默默地望着远方。暗夜沉沉,前方的一切都模糊隐暗,叫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
未几,她又微微笑了笑,站起来拉住婉初的手道:“我过些日子要去东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婉初,好好保重。”
婉初只能微微笑着,将她的手也握得紧了紧:“你也好好保重。”
往事譬如云烟,人事不过是瞬间过眼。
代齐见她突然就沉默了,便也不说话。
靠近宅子的这一边,在挺拔的树上缠满了彩色的小灯泡。忽闪忽闪的,一大簇一大簇地涌到人的眼里去,倒叫人看不清天上有没有星星了。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晚上陪着她去园子里“探险”。那一回他们就躲在一丛白兰花树丛里,头上正好露出一片天。
只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着好几颗星星。他那时候听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总在他面前充着“老师”的排场,所以很想问她:“姐姐,那颗星星叫什么?”
可每次开口,她都拿着手指竖在嫣红的小嘴中央长“嘘”一下,叫他别出声。顺着那嘘声而来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稠稠的香气,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围着的白兰花的香味,还是她刚沐浴过还潮湿着的头发的水香。
就这样,他一直没得过机会问她。后来,便没有了机会。
“孩子好吗?”婉初走得累了,停下来顺了顺气,突然问他。
代齐怔了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孩子的事情,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说:“嗯,好。他很好。”
婉初笑了笑,接着居然浮出一点歉意的神色来:“本来打算等他周岁的时候,陪他过生日。现在我有了身子,那时候估计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会叫人送礼物过去。”
代齐更不能消化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坚定地要他告诉孩子,他母亲已经死了吗?
婉初却依然笑着,仿佛一点没留意到他脸上的讶异。擦了擦额,其实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多少有些心虚。她试着去做一个母亲应该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吗?”
代齐“哦”了一声。他身上真的就有带着圆子的相片,临来京州前照的。那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给他照张相片。他自己带在身上,时时要看看。却没料到,她会主动要看。
他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了两张小像出来。一张是圆子的独身照,另一张是他抱着圆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滞,只把圆子的单身相片递给她。
婉初看了看,脸上笑得越发温柔:“长高了不少。”接着又望了望他手里,“那一张也给我看看。”
代齐只好也递给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依旧笑意不减,赞道:“这张照得也好。”倒让他一时间不能体会她是在夸奖谁。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看了又看,复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礼地笑问他:“照片给我,好不好?”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时候她盯着自己说:“叫姐姐捏捏脸好不好?”
突然他觉得脸上升了热意,将头偏了一偏,极力做着平静的声音,一脸的漫不经心,道:“你若喜欢就留下。”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他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在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听嬷嬷们说,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走路了。”
婉初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是不是快要请启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国文老师在汉浦大学做教授,我回头请他给介绍一位先生?”
代齐本想说,一岁不到的娃娃,请大学的先生来教字未免有些过了。可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却是不忍心驳她的好意,只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婉初抬头看了看,原来两人已经走出了花园。婉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有些累的样子。
“你有了身子,早些回去吧。不知道舞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婉初点点头,道:“嗯,我去同主人打声招呼,真是有些乏了。”
“你路上小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忽而笑起来,仿佛是饱蘸了浓墨的笔在他心头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过一片。“你快进去跳舞。刚才在后头,听到好多女孩子在打听你。”却是促狭地睇了他一眼,带着笑转身离去了。
她穿着一双白色半高跟扣带皮鞋,走在白石板上,发出不刺耳的“嘚、嘚”的声音。她身上披着的银灰色团花丝绸流苏披肩,那些丝丝缕缕的细密的流苏从她的小臂和腰间飘出来,齐齐地往后挥洒。他不知道她的洒脱是故作出来的随意,还是真的放开了怀抱。
只是她离开时的那一点嫣笑,成了他心头水墨山水的最后一笔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莲花在时光里的最后一缕梵音。
是“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的已失去;是“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的放不下的执着。
可,这就已算得上他的圆满,对他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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