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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回头满眼凄凉事

作品: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1-12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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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成这天从警察局回来,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警察局长请了荣逸泽和他当面对峙。荣逸泽仪态悠闲,直认不讳,那天确实是带了亚修出去看马戏,可看完马戏,孩子是送回了沈府的。这一点,沈伯允特意打了电话来做了证的。

警察局长知道荣逸泽是总务司部长张显言的小舅子,他这里申报的款项还都有赖人家批条,也只能态度恭敬和气地问他。

唐浩成跟这边没少打过交道,警察局长两边都不敢得罪。最后只能说最近拍花子多,是误会也说不定,警察局一定竭尽全力寻找。如此种种,不过是敷衍他。

唐浩成也不藏掖,直言亚修是自己的儿子。局长更是不敢多言,这明明是京州军参谋总长家的少爷,怎么成了唐家的儿子?可这些钟鸣鼎食人家的龌龊也是多不胜数,他也见怪不怪,可这样的秘闻总是越少知道越好。他只做没听到,一味好言安慰并再三发誓尽力破案。

唐浩成又回公司看了看,天大亮才疲惫地回到家里。家中却是一片宁静,灯也没开,叫了几声“玉致”都没人回应。他心里就有点慌了,四处看看,哪里有她半点影子。往桌子上一看,却有一封信。打开来一看,顿时脸色发青。

到了信上的地址,是个郊外的仓库。他推开门来,先看到了荣逸泽。靠墙堆了一人高的装了货的麻袋。亚修躺在麻袋上,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白玉致手被反绑着,靠着墙,一听到动静,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叫了一声“浩成”。

唐浩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来时脸上的焦灼都被他一并压下去,浮出一副淡然的神情。

荣逸泽却是笑着,双臂环抱,靠在桌前,意味深深地瞧着他:“把门关上吧,我谈生意的时候,最不耐烦外头有人听墙脚。”

唐浩成很顺从地关上门:“我没带人来,你放心。”

荣逸泽挑挑眉头,笑了笑:“我当然放心。”

唐浩成又四下看了看,冷冷道:“荣三,你抓着这孕妇小儿,有意思吗?”

荣逸泽笑道:“咦,快别这样说……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被抓过。现在想想,还挺刺激的。哦,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是成少爷抓的?你当时没觉出有意思吗?”

然后枪口指了指他:“给我搜搜看看。”这话是对叶迪说的。

叶迪过去把唐浩成上下搜了一遍,冲着荣逸泽摇摇头,又退到他身边。

唐浩成叹了一口气:“是你爹不仁在先,害我父亲跳楼。”

“是。但是我爹的命早就赔给你了。你要的不就是荣家的产业吗,你也拿回去了。我兄弟那条命,我妹妹那条命,你却是欠了的,今天该还了吧?”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处置。”

荣逸泽却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你这么奸,我可不会相信你。”

说着踢了一支枪到他脚下:“你自己先解决自己,我自然就放他们。就一颗子弹,好好珍惜吧。”

白玉致又往前凑近了些,凄凉地叫了一声:“不要!”她想冲到两个人之间,可这个高度,她跳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她不知道这个“不要”是说给谁听的,是不要唐浩成自裁,还是不要荣逸泽这样逼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要,她不要,什么都不要。

荣逸泽却像没听见一样,目光盯着唐浩成。

唐浩成俯身捡起枪,拉开保险,低着头,缓缓地拿起枪。

枪口渐渐地移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说不出的阴鸷,那枪口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对准了荣逸泽,手下一扣扳机。

意想里的枪声却没有,只有空放“啪”的声音。

荣逸泽拍手大笑:“好好,你连最后一次机会也丢了。”说着枪口对准了他,拉开保险。白玉致却是想也没想,从高高的麻袋堆上跳下来。因为手被反绑在身后,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在荣逸泽身上。荣逸泽被她一撞,人歪到一边,那一枪直直打到了天花板上。

唐浩成冲过去,把她抱住。白玉致觉得肚子开始疼,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离开自己。她低头看着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头流,一会儿就把旗袍的下摆浸红了。

唐浩成解开她的手,声音颤抖:“没关系,我们去医院,我们还能有孩子。玉致……”

白玉致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在唐浩成的身前:“这个孩子,我不要了!当还给四小姐的命。三公子,你能不能放过他一马?”

荣逸泽只觉得嗓子里酸涩难当,你怎么这么傻?他也值得你这样?目光垂了垂,再抬起来的时候仍然是冷然无情。

白玉致无奈地笑了笑,往他面前走。每走一步,脚下都拖着一道血印子。

荣逸泽看着她那决然的模样,心头一阵难过:“玉致,他不值得。唐浩成弄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头一个。不信,你问问他,幼萱的孩子是怎么掉的?你这孩子,抵不了幼萱的命。”

白玉致却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抵不了吗?她的孩子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天生低贱?眼前的人惯常的冷言冷语,从前尚且不觉得,今天怎么听在耳朵里这样让她心疼?

也许唐浩成不是好人,可这个人却给了她最大的尊重,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人生里难得的一点温情。就算她同他没有爱,只为这一点,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直到她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枪口上:“那再加上我的命吧,我母子两个人,抵四小姐一个人的命。我现在也姓唐了。你要动手就动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今天让我眼睁睁地没了孩子,又没了丈夫。三公子,你不能!”

她眼里噙着泪,不施粉黛的脸,笑靥如花。

亚修还是昏睡着,唐浩成看到这两人僵持着,把亚修抱了下来。

荣逸泽余光里看到唐浩成抱着亚修退到了大门边,又把枪口转过去。可白玉致随着他的枪口,一直挡着。他的食指在扳机上踯躅,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可那表情还是决然。

荣逸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时候居然会心慈手软了!

看他不再动,白玉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大不了就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她觉得脚步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她是踩着自己的血往外走。

荣逸泽心中梗塞,这样的人渣,也有人肯为了他死!

最终,那三人离开了仓库,绝尘而去。

荣逸泽颓然地放下枪,叶迪之前得过他的命令,不许他动手,这时候看人都走了,才踯躅地开口:“三公子,人都走了。”

荣逸泽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那串刺目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耳边还是白玉致的那句话:“孩子是无辜的。”

可小三不无辜吗,幼萱不无辜吗?他去同情别人,谁又同情他?他以为自己应该足够心冷了,还是不行啊。那样身世坎坷的白玉致,他终究没法下得了手。

他把枪收起来。白梅湘,就算我欠过你,所有的情分,我也都还给你了。

唐浩成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白玉致白得发灰的脸。血越流越多,整个旗袍下身都是刺目的猩红。

就像幼萱那一回,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那些记忆里的血和眼前的血交互重叠,晃得他目光生疼。他咬了咬牙,没关系,他们还年轻,孩子还能再有,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报仇。

后座亚修似乎终于要醒过来,嘴里哼了几声。

唐浩成飞快地开着车往医院驶去,刚拐上大路却看到有士兵设了路障。不得已停下车,有士兵敲了敲车窗。

白玉致这时候已经要昏过去的样子,嘴唇也失了颜色。唐浩成火气盛着:“烦请军爷快些,我夫人得了急症要去医院!”

那小兵又瞟了一眼后座,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便问:“后面的孩子,怎么回事?”

唐浩成很是不耐烦:“是我儿子,睡着了!”

小兵道:“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小兵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过来,却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复城。董复城看了一眼唐浩成和后座,一招手,上来几个兵,不由分说就开了后座的门,把亚修给抱了下去。

唐浩成想拦也拦不住,早就失了分寸:“姓董的,你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去?!”

董复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什么?你儿子?这可是沈家的小少爷,什么时候成了唐先生的儿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吗?您还不赶紧送医院,在这里蘑菇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也断不了您的家务,要孩子,您亲自跟咱们参谋长说去!”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过去的白玉致,只好先把亚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没什么深仇大恨,绣文也不能眼睁睁见着孩子去死。于是一跺脚,飞快地把车开到一家东洋人的医院去了。

看着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跟在董复城边上小兵问:“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来吗?”

董复城扫了他一眼:“处座只说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们管的。”

唐浩成在医院里焦急地等了好几小时。医生做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摘了口罩走到他身边神色郁郁道:“孩子是肯定没了,子宫摔破,已经缝合了。以后能不能有孩子也说不准,要看恢复。”

唐浩成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等到护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这孩子。”白玉致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这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唐浩成,“浩成,别斗了,咱们离开这里吧。孩子给你偿了一条命,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走吧。”

唐浩成喉头滚了滚,说了一个“好”。

天刚擦黑,绣文从外头打完小牌刚到家门口,从边上冲过来一个小叫花子模样的孩子,塞了一张纸到她手里就跑了。绣文觉得奇怪,打开看了看,却是唐浩成约自己出去见一面。她心里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纸团成了球,捏了半天却还是没丢掉。

绣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想姐姐,想想亚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去见他一面也好,总得把话说清楚。

于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独自溜出去了。

唐浩成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东洋人的医院里,好容易甩开盯梢的溜出来。人瘦了不少,面上也有些颓色。绣文一看他那模样,胸中的火气自己先灭去了一半。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开门见山道。

绣文看了看他,动了动嘴,还没开口。他却是接着说下去:“我要把亚修带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绣文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吗?今天他终于来让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总之,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回。是我不对。我的事情,你应该也听沈伯允说了。生意成了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这些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得帮我。”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恳切。

还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吗?难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里蹉跎自己的青春吗?

绣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胆。翌日她带着亚修,什么行李也不带,只说带着少爷出去看戏。前脚进了戏院,后脚就从后门拉着亚修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唐浩成的车。

汽车一路开到火车站。亚修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跟着母亲倒也不怕,路上东张西望的,看到火车也是兴奋。

本来以为就是看看而已,没想到堂舅舅和母亲拉着自己上了火车。等到火车长鸣,浓雾顿起,亚修才急起来:“娘,这是去哪里?”

绣文还像在做梦一样,心里还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着:“咱们去很远的地方。”

“那爹怎么办?”亚修问。

“他不是你爹。”

“我知道,可是……”可是,亚修是把他当爹的。就这样走了吗?“爹一个人留在京州吗?多可怜!”亚修喃喃自语。

绣文一颗心也顾不得那些,激动还没退去,脸由于欢欣还烧着。她终于离开沈家了,终于和唐浩成在一起了,这一回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绣文在包厢里安抚了亚修一会儿,夜色已浓。亚修吃了些东西,便说口渴。绣文拿起热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让亚修等着,自己拎着空的热水瓶去要水。

唐浩成的包厢就在她隔壁,绣文推门进去想顺便给他也要一瓶热水。可进去一看,没有看到唐浩成,却看到铺子上躺着的白玉致。

绣文这回是气急败坏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这个女人怎么在这里!”

白玉致本就虚弱,伤口还没长好,被她这一拉,就觉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唐浩成正好从外头进来,一看这状况,把绣文推到一边,压低声音吼她:“你闹什么!”

然后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劝劝,可伤口又好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又躺回去。

亚修本在啃一个酸苹果,好像也听到母亲的声音,拉开门去看。只看到堂舅舅推着母亲往别处去。这两个都是素日对他极好、极亲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后关上门坐回铺子上。

他托着下巴想,这样连招呼都不同父亲打,就这样跟着母亲走,总不太对。可是他平日里太凶了,没一点父亲的亲近。还是爷爷好,他是爷爷的宝贝。可是爷爷那么早就死了。本来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错,可现在二叔好像也变成了第二个父亲,阴郁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丢了。凤竹姐姐也嫁人了,整个家好像都散了一样。

然后想,跟着母亲和堂舅舅也挺好,不过又怀念起家里养的那只小鸽子,早知道一起带走了。胡思乱想里,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发现包厢里还是空空的,耳边只听得见轰隆轰隆的火车声,母亲还没回来。亚修着急了,拉开门正想出去,就见堂舅舅进来。他问:“我娘呢?”

唐浩成脸色非常疲倦,打开一盏小灯,把亚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抚摸着他的头:“亚修,你不是要找你的亲生爹娘吗?舅舅今天告诉你,我就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生母亲,就在隔壁的包厢里。”

亚修困意全无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显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亚修突然觉得有些怕了,低头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却看见他手上长长一道鲜红的抓痕。

他又抬头问:“舅舅,你的手怎么了?”

唐浩成眉头锁了锁,不着痕迹地在身上擦了擦:“刚才碰到个疯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没事的。”

亚修“哦”了一声。

唐浩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你想去看看母亲吗?”

亚修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上跳下来,缓缓走出去,推开隔壁的包厢。

昏暗的灯光,照见白玉致苍白虚弱的睡脸。是一张温和美丽的脸,这好像真是他梦里母亲的模样。

他关上门又退了出去,抬头问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里了?”

唐浩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去,才缓缓地说:“你绣文娘舍不得你养父,回去陪他了。”

亚修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唐浩成在他头上揉了揉:“走,睡觉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在定州住了这许久,婉初越发担心荣逸泽那里。她每天都在斟酌着应该怎么跟傅仰琛告别。婉初倒是没多在乎下聘这回事情,只是明白荣逸泽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婚礼,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又觉得荣家出了那样的事情,婚礼一切从简也没什么。想着先去跟荣逸泽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听去,于是去傅博尧的房间里打电话。

自那回跟傅博尧借过一回电话,婉初常常在他这边打电话。好在他白日并不在房里,也交代过下人,格格可以随意进出,所以就径直走进来。

刚拿起电话,却听见电话里有说话的声音。这才想起来,傅博尧的电话和傅仰琛的电话是同一条线的。正想放下,那说话的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格格住过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应该是没有埋着金子。不过,院子里头有翻动过的痕迹。”

婉初的心猛然收紧,她听出来这是马瑞的声音。她顿时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放下电话。

马瑞顿了顿又道:“大爷认为金子会放在哪里?您说,格格会不会知道?”

电话那头是一段沉默:“老爷子病危的时候,是婉初去奔丧的。如果老爷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诉她,那么就没人知道金子在哪里了。”

“大爷觉得会不会落在沈家手里?”

“应该不会。老爷子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总不会把全部身家拱手让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于跟梁家联姻。”

“大爷不如当面去问问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定军现在内忧外患,格格应该能体谅……”

电话里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当年我是因为什么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的?她若是得了遗嘱,定然不会轻易让出来。”

婉初记得母亲说过,当初傅仰琛离家从军谋仕途的时候,父亲就说:“你离了这个家,就再不是我的儿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板!”

原来他找自己来,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实他若真需要,便是给他也无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亲临终前,并没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给他,可见父亲还是念着一点父子之情的。

“不过,格格怕是日子不会住太久,她还有个未婚夫在京州。咱们得想个法子,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

“照我说,人总会有个意外……只要格格在这里,早晚能打听到下落。”马瑞道。

婉初尽力稳住颤抖的手:“让她没有离开的念头……人总有个意外。”……

她早该明白,这堆就的繁华下头,都是累累白骨。

简兮不是说过,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声不响地出了车祸吗?“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那么轻轻巧巧的话,是冷漠、是绝情,也是抗争不了的无奈。

等那头电话断了,她才敢挂断电话。

她魂不守舍地从傅博尧房子里头出来,只觉得天也是暗的,浑身发着冷。北地果然是冷得厉害,冻得她脑子都木了,连电话都忘了打给荣逸泽。

婉初躲在房子里头默默地想着电话里听到的事情。

她一到定州就该想到的,能做下这样一份家业的人,怎么会是心慈手软的人?那些金子果然就是祸根,她留在手里就是找祸的。他头几年不来寻自己,怕是多少忌惮她住在沈家。等她从沈家出来了,孤身无依,他怎么会不动这个念头?

傅仰琛是傅家长房嫡子,就算把金子全都给他,也是名正言顺。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身上打这样狠绝的主意,心里也是忍不住又生气又心冷。又想起简兮的话:“咱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命不是能由自己选的。”她那时候就该想到!怎么糊里糊涂地,就又跳进这个火坑里来。

现在荣逸泽那里也不知道忙得怎么样。也许他过来以后,她应该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是怎么样的想法。

傅仰琛想要的不就是金子吗,都给他。只要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打什么歪主意。

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连累荣逸泽。本不想让他过来,想个办法同他联络。可有些话,无论是电话,还是书信,或是电报,总归不妥当安全。想来想去,也只能当面交谈才行。这时候留了心才发现,她走到哪里侍从官都亦步亦趋地跟着。是“伺候”还是“监视”,她不得不去疑惑了。

傅博尧看婉初最近总闷在屋子里,闲暇时就过来同她说说话。婉初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觉得这父子二人保不定是一路的,所以对他也存了几分的戒心,又不想被他察觉,便也和颜悦色地同他敷衍。

这一日府里头分外热闹,隐约能听见人声、吆喝声。府里头向来规矩大,下头人连大声都不怎么敢出,今天这场面却是少见。

丫头彩玉过来送甜点,婉初问她:“外头怎么这么闹?”

彩玉道:“侧福晋的生辰要到了,司令送了一台戏给侧福晋。这不园子里头搭台子呢。”

婉初听了点点头,也不在意。

彩玉年纪小,碰上个没架子的主子话就多些,又道:“司令对夫人们那可是贴心地疼,每年各位夫人的生辰,司令都要送台戏的。这时候都赶上过年呢。定州顶好的京戏戏班子都过来唱堂会,咱们家请来的角儿那都是极红的,也不比去小皇宫里头的差。哦,有一回倒是请了一个昆戏名角,在内院唱的。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可是觉得不如京戏好听。”

婉初这时候还心冷齿寒着,听她唠唠叨叨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两日到了侧福晋的生辰这天,婉初走出门一看,府里头果然是焕然一新,一派喜气热闹。廊檐子下都挂着小彩灯,大柱子上也都缠着彩色的玻璃纱彩带。园子里里外外俯拾皆是应时盆花,花团锦簇的热闹。

婉初藏着一团心事,觉得这个锦绣乾坤、花花世界怎么都不堪入目,觉得府上府下处处有陷阱一样。白日去到侧福晋那里给她拜过寿,送了一份寿礼便自己回房间待着,哪里都不去。她一面想让荣逸泽早些过来接自己,一面又怕他抽不出身子,这样催他让他为难。

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地客人都来了,大多都是姻亲贵友,婉初都不认识,也懒得敷衍。转了几步,于是还回了听梅轩里头。

靠在软椅子上看了会儿书,彩玉却又过来请她:“侧福晋请姑奶奶过去听戏呢,说总闷在房子里不是个事情。”

婉初本不想去,可既然二嫂专门派人来请,那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披了披风随着彩玉去了。

北地还在冬天里,戏台子就搭在闲置的一处大堂里头。铺了大红羊毛地毯,一桌又一桌,男男女女都天然地分坐左右。女客们都爱听戏,坐得满满当当,靠近戏台的席面都满了。

婉初先到主桌那里,给侧福晋请了一个安,闲话了几句,那边戏台子就开锣了。

北地兴京戏,前帝北迁的时候不少名角大家都跟着一同过来,很是兴盛。达官显贵里也有不少名票,常常聚在一处,唱的不知道是戏,还是一点故园旧梦的念想。

主桌上的几位都是位居显赫的太太,都是戏迷,有的自己也颇能票几段。先点了一出文戏,有些俏皮的太太大叫不过瘾,又要看武戏。说起这次过来的一个名武生,都啧啧称赞,让婉初一定好好瞧瞧。

婉初只觉得一段西皮流水听着能入耳些,其他的也都觉得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什么。那些胡、琴、笙、笛、唢呐、铙钹、鼓、锣凑在一处吵得她头发疼。侧福晋又是分外热情,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戏,婉初连走都走不得。

其间田中安正同几位年轻军官过来给侧福晋问好,见了婉初仍然热情却又有几分收敛,礼貌地同她打招呼。

婉初想,当初大哥弄个东洋人,也就是想把自己留下来,更是不愿意同他周旋。

侧福晋似乎得过傅仰琛点拨,殷勤招呼着田中,同众人笑道:“田中先生是个中国通、戏迷,这一折《小宴》,田中先生还票过一回吕布呢。”

婉初心道这人虽然长相还算端正,可哪里来的胆量敢去扮吕布?更是不愿意接她话头,不置可否地随意笑了笑。

这时候有丫头端着盘子过来送甜汤。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却是跌了一跤。一盘子汤都洒了出来,有半碗洒到了婉初身上。

婉初霍然起身,拿着帕子去擦衣服。有个衣着体面的仆妇过来,拉住她的手,低头给她擦裙子上的污渍,道:“姑奶奶小心,仔细污了您的手!”

婉初手下觉出一点异样,微笑着道:“不碍事,不碍事。”心头却是一颤。

衣服湿了,也不能再坐着,正好借口离开去换衣服。她一个人快速走回房间,闩上门,这才把紧攥的手打开,里头躺着一张字条。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神秘的行为。凑到灯下,打开字条,里头包着一只玉指环,纸上写着四个字“后花园见”。

婉初的心突突跳着,这玉指环是母亲尾指的戒指,翠绿里缠着一团紫糯,是她一直戴着的,怎么会到了这里?

婉初烧了字条,收好指环。推开门四下看看无人,便匆匆往后花园去。

月是好月,满圆透亮。前院的热闹声越发的小了,静得没有一个人。

傅府的一切都是照着京州老王府的样子建的,虽然不算熟悉,倒也能摸个大差不差。到了后花园里,四下看了看,却是没有人。正在疑惑中,突然有人拉了她一下。

婉初吓得正要叫,那人却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格格,是我。”

婉初听得是个妇人的声音,心就放下一半。借着月色一看,却是刚才给她擦裙子递字条的老丫头金姐。

金姐四处看看,拉着婉初左闪右闪到一堆假山丛里。婉初压低声音问她:“是你给我字条?你怎么会有我母亲的指环?”

金姐压低了声音:“这指环是夫人给我的。”

“不可能!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母亲还一直戴着它,她怎么给你的?”

“格格,我不瞒你。几年前司令把夫人从法国接了回来,留在府里头……当初格格前脚上了船,马总管后脚就到了法国,说格格的船靠岸的时候翻了,夫人这才跟着回了国。却不想到了府里才知道司令管她要什么东西。夫人不肯说,就被关起来了,一关就是这许多年。”

婉初心头震颤,却仍然不能够相信:“这样隐秘的大事,你怎么知道?”

金姐停了停,又往外头张望了一番:“本来这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一回嫡福晋忌日,我被支到后罩楼福晋老屋子里找东西,意外遇见了夫人。”

婉初脸上仍然满是疑色。

金姐看她不信,也是着急:“我是嫡福晋身边的老丫头,从京州跟过来的。原来在京州夫人掌家时,她老人家曾经救过我弟弟的命。我怎么会骗格格!夫人把这戒指给我,她听说司令要找人接格格过来,便托付我,让格格千万别来。可我一个下人,到哪里去打听格格的下落?夫人便说倘若格格真的还是被寻来了,就让我跟格格说,请格格务必早点离开!”

“我母亲呢?”

金姐却是摇摇头:“后来却是不知道了。那后罩楼等闲不得出入,也不知道夫人现在在哪里。自从上次见过夫人,这已经小半年过去了……本想早些跟格格说,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金姐压抑着哭,抹了抹眼泪。

婉初却是晴天霹雳。原来母亲没有死,原来她在定州。她却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追了父亲去。她怎么这么糊涂,她怎么就不知道回法国去看一眼!

“我不能耽误太久,要招人疑心的。格格,夫人的话我也带到了,总算对得起夫人的嘱托,你快点走吧!”金姐拍了拍她的手,匆匆离开。左右顾盼着前后无人跟随,她进了马瑞的房间。

“回马总管,都按照您吩咐的跟姑奶奶说了。”

马瑞点点头:“格格可是信了?”

金姐把婉初说的又说了一遍,末了,斟酌着说:“瞧姑奶奶那模样,怕是有八九分信了。”

马瑞心底叹了口气,没想到傅仰琛会用这样的法子留婉初。毕竟是心疼她,舍不得在她未婚夫身上下手,就引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他心里替他委屈,面上却不好说什么,只说:“好,这事儿你做得好。回头格格怕是还会再来寻你,你记得嘴巴严实些,什么都不要说,仔细露了什么马脚出来。”

金姐忙点头称是。

这边婉初觉得脚下如坠着石头。怎么会这样?傅仰琛居然囚禁了母亲?这回把自己诳来,就是来威胁母亲的吗?还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才在自己身上动了主意?

抬头看着巍峨楼阙,树影幢幢分外狰狞。婉初怀着沉沉心事,回到听梅轩里。脑子是空空木木的,母亲还活着吗?她走过的这傅家王府,母亲不久前也走过吗?她自己被沈仲凌囚禁过,自然明白被锁的滋味。四年,母亲这四年过的会是怎么样的日子!

婉初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潭里,怎么都浮不上水面。她低头看见手指上的戒指,荣逸泽,她此刻突然想起那天落水的时候他说:“往上游,别回头。”当时还嗔怪他怎么不早点告诉她。

到了此刻才真正体会他的心意,那是不愿意拖累。是真心爱一个人,才真真正正的不愿意成为他的负担,把他一同拉入无底的深渊里。

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吗?就这样把金子给傅仰琛,跟着荣逸泽逃到遥远又安全的地方吗?她怎么能心甘,又怎么能心安?

把一切都告诉他,同他一起想办法去打探寻找母亲的下落?可荣逸泽就算家资雄厚,也不过是个商人,拿什么跟傅仰琛这种手里有兵有枪的军阀去斗?最后,还是要连累他。

婉初左右拿不定主意,既盼着他来,又怕他来。

过了几日荣逸泽果然是来了。他在酒店里住下,找人上门递了帖子。婉初知道他来,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荣逸泽电话里说第二日就要去下聘,婉初忙拦住只说大哥这两日不在家。

荣逸泽也没多想,许久没见她满心满怀的想念。几日也是等不得了,直接到了傅家接她出去逛街。

婉初也想念他,这时候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藏着满满心事,强敛着心神陪他一同逛街。一见到他,看着他脸上一丝疲惫之色,心里万分心疼。那些话左右难以说出来,他自己的事情尚且不知道如何,难道还要把自己的负担加给他吗?

荣逸泽看她总是盯着自己看,笑问道:“才多久没见,不认得了吗?”

婉初略垂了垂目光,把那些沉疴心事都掩了,问他:“那边都安置好了吗?”

荣逸泽淡笑道:“母亲他们都送回晋原老家了,晋原风景也是不错的。你以后愿意在哪里住?”

婉初却是笑了笑:“我也没什么主意,你说哪里都行。”

这日难得的阳光好,又没有风,婉初挽着他大街小巷地四处闲逛,怎么走都不觉得累。只怕是以后再没这样的机会。话到嘴边,几次要冲口而出,可侧过头一看到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走累了,寻了一处西餐馆坐下。落地大窗外头,看见有人在卖糖葫芦。婉初盯着那一架红彤彤的糖葫芦,却是笑了笑,然后鼻子却酸了起来。

荣逸泽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也笑道:“你想吃了?”

婉初点点头:“其实我顶怕吃酸的,就想吃外头的糖衣。小时候每回买糖葫芦,都是母亲跟我分吃。我吃糖衣,她吃山楂……”想到母亲,婉初嗓子又哽塞了,把头又低了低,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异样。

荣逸泽只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样,听她说起母亲,只当是她为出嫁时双亲不在而心里难过,于是握了握她的手:“你等着,我去买,我就爱吃里头的山楂,咱们俩一起吃。”

婉初看他起身,雪花灰呢子长大衣,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她微微笑着看他推门出去,看他穿过熙攘的大街,到对面买一支糖葫芦。

荣逸泽好像也看到了她一样,冲她扬了扬糖葫芦。婉初又见他往回走,转过头抿了一口咖啡。不过是几秒的工夫,再抬头去看他,大街上熙熙攘攘鱼贯穿梭的那么多人,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手里的咖啡顿时打翻,把雪白的蕾丝桌布污了一大片。

婉初霍然而起,心绪蓦然凌乱,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恐惧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笼罩在她心头,仿佛有人掐住了心口,闷得她头晕。她最怕的事情就这样出现了吗?!

婉初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在一边伺候的西崽侍应生忙跑过来:“小姐,您是要走了吗,还没结账。”

婉初哪里顾得上那个,把手包往他手里一塞,推门就要出去。

那侍应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要去拉她:“小姐,等下,我们不收您的钱包!”

婉初却是急了:“我钱包里有钱,我有急事!”

侍应生仿佛见惯了这样的说法,依然冷漠又礼貌地笑着拦住她:“付钱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这时候门开了,荣逸泽一进来就看到婉初发急地跟侍应生交涉,眼眶都红着,忙过去把她揽过来:“怎么回事?”

婉初看到他,那大悲瞬间又变成大喜。那喜悦后头却是密密的隐痛,一针一针地扎着她。还犹豫什么呢?他回得来这一次,下一回呢?

“怎么了?”荣逸泽拍了拍她后背。紧贴在一处的胸膛能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她的手尽是冰凉地躺在他手里,脸色有些发白。

“刚才没看到你,以为……”

荣逸泽却是笑了:“以为什么?傻丫头。刚才在边上看到卖蜜枣的,就过去买一包。”

婉初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了,付了钱两人离开了西餐厅。荣逸泽看她在外头待了一整天了,便道:“我送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婉初摇摇头:“反正又没人管得了我,想去哪里还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吗?”

荣逸泽却是奇怪,难得她说这样任性负气的话,眉眼间却隐隐有着抑郁不欢的神气。

荣逸泽却顾着她姑娘家的面子,笑道:“你早点回去,我带了聘礼,明天去你家提亲怎么样?不然你大哥会觉得我这人做事轻浮,把他妹妹拐得晚上不回家。”

婉初看着他蕴着笑意的目光,轻轻抱上他。

荣逸泽抚着她的背:“怎么了?”

婉初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不想回去。”

她向来少说这样直白熨心的话,荣逸泽只觉得“想你了”这三个字,像柳絮桃花被春风吹得心上酥软无力。“那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去吃糖葫芦怎么样?”

出门的时候尚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天上就开始滚起厚重的阴云。婉初从他怀里抬头,看到有些雪花开始往下落。

果然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她想。只是这一回,她还是要靠自己去担起来。她本想把所有的问题都交给他,可她还是不能啊。他的命是两个人的命,她自己反正是孤家寡人一个,大不了就是个死。

她不相信,亲生大哥会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她为人儿女,她还得给母亲讨一个说法。她不能让母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不能连累他,至少现在不能。只能让他走,离自己远远的。

他们不过是刚开始,也许用情没那么深。难过不过一两刻的事情,没什么是时间熬不过的伤口。她想。

可是想到这里又有些难过,又是不舍得,却把他抱得更紧了。她知道她怕,原来看到他出事是这样一种怕,是万劫不复的伤心和后悔。

她是宁可他活得好好的。她就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算什么。母亲守着恨也能过一辈子,她带着他的爱,怎么就不能过下去?

荣逸泽抬手在她头发上扫扫雪:“我不怕被人围观,可咱们再这样站着,明天街上要多出一座冰雕来了。”

婉初打定了主意,从他怀里离开,倏然缱绻一笑:“我送你回旅馆。”

“稀奇,哪里有女孩子送男人回家的。”

“为什么不能有?不是男女平等了吗?”

荣逸泽却是笑了:“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再送你回去。”

婉初只是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两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到了酒店,婉初却又笑问他:“不请我上去喝杯酒吗?”

荣逸泽觉得她今天任性调皮得厉害,却愿意顺着她的意思,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原来你是个小酒鬼。”然后笑着拉着她的手坐了电梯上楼。

进了门先去按铃,却是要了两杯咖啡,解释道:“你下午吃得少,喝酒要难受的。”

婉初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脱了裘皮大衣,解了狐皮围领子。屋子里热气袭人,刚才在外头的冷气都渐渐散了去。

怎么跟他道别?怎么让他乖乖回京州去?婉初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她只知道,这是她能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有侍者敲门送咖啡。荣逸泽接了咖啡,关了门。刚转过身,却不料婉初扑过来,拦腰就抱住他。他两只手里各有一杯咖啡,杯子和碟子被她一冲,撞得摇摇晃晃、叮叮当当。

荣逸泽笑道:“你原来‘渴’得这样厉害。”

婉初知道他打趣,却毫无芥蒂地带着明媚的笑望着他。手在他脸上细细描绘了他的轮廓。他被她手下的温柔勾得心神荡涤。“别,等我把咖啡先放好。”

“好”字还没说完,她却踮起脚,把他勾下来吻上他的唇。她吻得很仔细,将他唇瓣都细细地吮吸过,舌尖在每一条唇纹里细细描绘。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吻吻得有点发蒙。他手里的杯子终是拿不稳了,索性丢开了去,捧住她的脸疯狂地回吻过去。

婉初陷在柔软的席梦思里,他俯身下来,没料到婉初翻身却把他压在下头,荣逸泽笑道:“你这是……”

她脖子里的那把钥匙染着她的体香和温度,垂在她胸前缓缓地荡着。婉初取了下来,顺手塞在枕头下头。

婉初却不许他说话,又把他的话吻封在嘴里,好像要把一辈子都用完一样。

荣逸泽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可怎么也寻不到痕迹。怀里的娇人儿是真切的,他的心才落到地上。

婉初累得睡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天却还没亮。走到窗边挑开窗帘往外看,有辆车停在街对面。她叹了口气,他真是怕自己会跑吗?

婉初扭开床头的小台灯,又躺到他身边。荣逸泽睡得很沉,表情像一个婴儿,头发都乱蓬蓬的。她伸手给他理了理,却把他弄醒了。

荣逸泽睁开眼睛就看到婉初眼睛里带着潮气:“怎么好好的哭了?”

那潮气本是散在眼睛里,被他这柔声一问,便聚在了一起,成了一串珠子落了出来。

婉初强笑了笑:“没什么。有点疼。”

荣逸泽看着她殷红的热脸,以为是刚才太过了些,于是揽她进怀里:“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小心,一定把持住。”

只是婉初的“疼”说的却不是那个。听了他的话,眼泪却流得更多了。

他静静揽着她,等她平息下来。婉初从枕头下摸出钥匙,挂在他脖子上。

荣逸泽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动了动:“这是开什么的钥匙?”

婉初只是笑了笑,还没开口,他又道:“让我猜猜,是开这里的钥匙吗?”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处,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上。

婉初心里一热,强自忍着难过:“这是开嫁妆箱箧的钥匙……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取下来,不要弄丢了。丢了,我可就没嫁妆了。”

本是玩笑一样的话,她却是颜色肃然。荣逸泽笑着把她揽在怀里:“好,除非,你自己要回去,不然就是死了,我也好好留着。”

婉初听到“死”却是更难过,我不会让你死,我怎么会让你去死呢?

然后又从小衣里取了傅云章的印信给他:“这是父亲的印信,你帮我收着,我这人毛手毛脚惯了,总丢东西。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总让我提心吊胆的……”

“我阿玛要是在世,一定喜欢你。这印信就当我阿玛给女婿的见面礼了。那小院子我规整出来一些双亲的遗物,你记得给我好好收着……如果丢了就算了,也没什么。你去找找看,有一个檀木盒子,上面刻着和合二仙的,是我母亲从姑苏老家带过来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些,连他要说什么都没给机会。

荣逸泽觉得奇怪,她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来,难道这就是国外杂志上说的“婚前综合征”?但是反正天亮了就去下聘礼,也不会怎样。于是就由着她说,他爱极了她这种居家太太家长里短的小琐碎。

离开酒店的时候,天还没放亮。两人坐车路过一家金石玉器店,婉初叫住车夫,径直下车过去拍门。时候尚早,店家还没拆门板。

“想要买什么东西?回头开门了我陪你来。”

“上回看上一块料子,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惦记好久了,今天路过就先买回去。不然被人买走了,我又得惦记好久。”

拍了好一会儿才有伙计来开门,见这两人衣饰光鲜,虽然不高兴被吵醒,却没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婉初叫他拿了金石底料出来,最后挑了一个。荣逸泽心中纳闷,看着竟然同刚才给自己的那个有几分像。婉初又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堆的各色玉、石、刀、锉之类的小玩意儿,一同包着。

她看他目光惑然,便道:“府里头无聊得紧,买些小东西刻着玩。在法国的时候,有时候母亲喝醉了酒,没人同我说话,我就自己刻印章玩。这家店的料子比我在京州时候见过的都好。”

荣逸泽只是笑了笑,很少听她说起在法国时的事情,如今听她随意道来,却只是替她心疼。本来隐约听她说过在法国的时候过得不算快乐,如今能坦然同自己道来,总有一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只觉得以后再不让她受那样的委屈。把她的手在手里又握紧了些,牵着她的手一同上了车。

到了王府的大门口,婉初却不让他送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荣逸泽只当她怕人瞅见她一夜未归,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皮薄害羞。“好,你说怎样都好。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又把买来的那包蜜枣塞到她手里,“你拿回去吃,等你吃完了,我就上门来提亲了。”

婉初笑靥犹在,眼波却是涌重了,只怕是再多一秒就会被他瞧去端倪。咬唇转身过去拍了拍门,待有仆人开了门,跨过门槛进去走了几步,婉初只觉得每一步都重似一步,心里有几多舍不得。她在垂檐绕柱朱楼画栋里又转过头去看他。

那雪千萦百绕落了他一身,灰呢礼帽下是烂若朗星的双目,眼里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婉初再也忍不住又跑回去,冲过去抱住他。

荣逸泽笑道:“舍不得了?没关系,回头我早些来提亲,做了荣太太,天天都可以抱。”

婉初嘴角牵了一牵,什么都说不出来,点点头。

傅家是旧式人家,这姑奶奶当街跟男人搂搂抱抱倒是稀罕事情,听差的只能讪讪地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到一边。

旗袍的扣子扯掉了两个,婉初套着裘衣,荣逸泽又给她紧了紧,怕被人看到。“去吧。”

婉初垂了垂目光,再抬起来的时候踮脚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慕泽,我爱你。”然后飞快地跑进去了。快得他都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心里像一夜之间开了漫山遍野的花,除了喜悦再寻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荣逸泽回了饭店,吃了早饭沐浴更衣,穿得格外好看,头发也梳得格外的光亮。他备着长长的礼单,正式地拍开了傅家的大门。

厅堂之上,傅仰琛看着那长长的礼单,眉头却是蹙在一处。

一大早他还没起,婉初就闯到他房里,脸上带着隐然的怒气。傅仰琛知道婉初性子倔,却从来没做过这样出格没礼数的事情。

于是披了衣服同她到书房:“妹妹怎么了?”

婉初像是忍着极大的不耐烦:“今天荣逸泽会来提亲,麻烦大哥回绝他。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傅仰琛眉头微挑,惑然道:“我听马瑞说,这个荣先生是你的未婚夫,怎么好好的……”

婉初冷笑道:“我跟他可没订过什么婚,大哥也是知道的,我只同沈仲凌订过婚。跟荣三,不过是用来气气沈仲凌的。如今我也不想同他再周旋了,可这人还是纠缠不清。总要请大哥出面给小妹做个主,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是怎么样的人,大哥应该也是有耳闻的,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傅仰琛早就私下打探过荣逸泽,虽说小有几分家世,可外头的名声并不好。当时也是疑惑,婉初看上他哪里?如今看她表情笃然,又想到她母亲的行为也是如此娇纵乖僻,便也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好,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嫁到那么远。你看,阿玛和夫人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婉初微微一笑:“我也不再想四处漂泊了。有大哥照顾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傅仰琛一听这话,就是一愣。再看婉初,却是一派纯然的微笑。仿佛那话里,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她真的是为了母亲,舍得下情爱。也好,荣逸泽大约也并非良人。

傅仰琛敛回心神,抿了一口茶,闲闲道:“三公子,承蒙你错爱,不过,我和婉初失散这么多年,才寻回来,就要她远嫁,我确实于心不忍的,还想让她在身边再留两年。”

荣逸泽只当他打官腔,微微笑道:“我跟婉初两情相悦,还请司令成全。只要她愿意,就算在定州住下,也不是不可以。”

傅仰琛放下茶盏:“实不相瞒,是婉初自己的主意,是她不想嫁人。”

“这不可能。请司令请婉初出来,我当面问她。”

婉初这时候自己从内堂里走出来,先给傅仰琛请了安,然后转过身对着荣逸泽:“三公子请回,是我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我不想嫁人。”

荣逸泽的脑子轰的一声,强扯了笑:“婉初,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想嫁人了?”

婉初直直对着他的目光,眼波潋滟、轻蔑盈盈,仿佛是在说一件好笑的事情:“三公子仔细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嫁给你了呢?”

荣逸泽愣了愣,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可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婉初摇摇头,把手抽出来:“三公子请自重,我大哥还在这里呢。”微微昂起下颌,让出一射之地,正色道,“若是我做了什么让三公子误会的事情,婉初先说一句抱歉。我要在定州留下,哪里都不去。”

“你要去哪里都好,不妨碍你嫁我。”

“该说的我都说了。三公子何必这样纠缠?”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荣逸泽一时间有些发蒙,昨夜还是缱绻款款,今晨温柔呢喃还在耳边,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怎么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三公子,还是请回去吧。”然后客套了几句,也离开了。

荣逸泽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里站着,他觉得他一定要问个明白。婉初这个执拗的性子,什么都藏着,他不能让沈仲凌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一回。

荣逸泽一进听梅轩,就看到她静静地立在雪里头,连斗篷都没披,仰着头看薄雪淡淡地落在梅花上。

她原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园子叫“听梅轩”,梅花会有什么声音呢?原来,风吹花动、雪落琼瑶,都是声音,是要空出一颗心才听得到的。

可那声音,再听一听,都不是天籁里的声音。是眼泪落在心上的声音,又像是雨里的屋檐,滴滴答答的水滴石穿,把一颗心穿得千疮百孔,还不能让人看见。

那细碎的声音里,听到脚步声,一转身,却是荣逸泽。婉初没料想傅仰琛放他进来,看到他扭头就走。

“我是洪水猛兽吗?”荣逸泽扯住她的胳膊笑道,笑得清浅又委屈。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三公子还纠缠什么呢?人都说三公子绮罗丛中最潇洒,你就是这样潇洒的?”

荣逸泽仍旧堆着笑:“你到底恼我什么呢?是从前的事情吗?是,从前我是做了些荒唐的事情,但那是从前了……”

“三公子太自作多情了,你的从前还是以后,跟我都没关系。我以前就说过,现在再说一回。”

“到底怎么了,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仿佛被他戳到了软肋,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抢了一句:“不是!”

可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事。他最恼她试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担着,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坦白以对?

“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跟我说不行吗?为什么要自己藏着呢?你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话说得急了,语气便是重了。

“是,我百无一用,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婉初挣了几下,想把手挣出来。他却抓得更牢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沈……那些事情再来一遍。你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是非要今天跟我说,但你总不要瞒着我。这样除了让我难受,能解决什么问题?”

事没双全,自古瓜甜蒂苦。若要你好好活着,我自甘去苦。

婉初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锁着他的双眸,一瞬不瞬:“好,我跟你说,我根本没爱过你。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跟你好,不过是报复你!明白了吗,三公子?”

她的话终于在他心上破了一个口子,心一疼手就松开了。婉初的手从他胳膊里滑出来,快走了几步,进了房子,“哐”的一声就合上了门。

屋子里的热,仿佛一下就融化了眼睛里头的冰,眼泪开始往下掉了。她是心疼的,难过的。比当初生那个孩子还要疼。他的好,都一点一滴地记着,这时候怎么就全都涌出来了呢?

她记着他唯恐殷勤不够的呵护,记着他揽着她逗她一笑的剪影,记着他寒夜蜷缩在炕边的睡颜……那些早就渗透到骨头里的刻骨温柔。

可就是如此,她更不敢带着他再入深渊。只要她自己在这里,傅仰琛再怎么也不会要她的命,可是他不一样。活着,就好了。

鹅毛大雪密集得人睁开双眼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荣逸泽站在院子里,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只觉得一辈子的勇气、一辈子的力量、一辈子的柔软都冰封在这里了。

天是暗灰色的,早就没有了日光,也没了月光。于是夜来得那样的早。屋子里有温暖的橘黄色的光透出来。

“傅婉初,你若要我死,你也要出来说个明白!”

他只觉得这天,比那时候在冰冻的水下还要冷上十分。那时候,尚有两个人能相拥取暖。此刻,独留他一个在寒风里。

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婉初知道北地的天有多冷,风有多厉。她躲着看着他杵在风霜冰雪里,只恨不得替他冷。那些话还不够伤人吗?还不够让他走吗?婉初努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

门终是打开了。她脸上是冷的,她的心也是那样冷的吗?他怎么就没早点看透呢?他捧了一颗滚烫的心给她,她不收就算了。可她怎么能装作收下,又弃之如草芥了呢?

“三公子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们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她朱唇轻启,字字如刀。

“难道都是假的吗?……你的柔情万种,那些赤诚相见的春宵暖帐,那些寒夜里的呢喃衷肠……都是假的吗?”

婉初却是轻蔑又冰冷地笑了笑:“不错,都是假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三公子这样的人,会当真,真是奇了。你要是还想听点实话,我不妨就告诉你,我自始至终只爱过沈仲凌一个人。从此以后,咱们互不相欠,一别两宽。你要是喜欢站,就站着好了。这院子向来出了名的景致好,三公子慢慢品吧!我不妨碍三公子了。”

“互不相欠,一别两宽?!傅婉初,你是没有心的吗?!”荣逸泽茫然道。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你就这样说你还爱他吗?你怎么能这时候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你不知道我也是有心,也会疼的吗?

婉初转身把门合上,她只怕转得慢一秒就被他瞧见涌出的眼泪。

熄灭所有的灯,如同熄灭心里所有的温暖,才有勇气让眼泪纵情地流下来。她靠在墙边,咬着手指头,不让哭声喷薄出来。

窗外的人终于不见了,留了一处雪窝。雪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很快就填满了,于是无痕了。可心上的记忆却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如同一个黑洞怎么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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