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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月,寒气突然就一下溜了过去。未来得及脱去冬装,桃花、迎春花都竞相开放。人人都称奇,街上的谣言也起得更厉害,说天有异象,今年必有人祸。人们的心情本应该跟着天气好起来,却又因为这些流言而慌乱,桃夭下掩着暗流。
沈老爷子的病越发严重起来,春天的时候连床都起不来,面部也瘫了,但还能勉强说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这一日婉初从老爷子那里请了安回房,便瞧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满文写着“傅婉初启”。婉初暗自奇怪,问了凤竹,只说是陌生人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见上头的满文,怕是傅家什么远亲旧友,这才收下。
婉初将信抽了出来,是一张淡青色暗纹彩笺。信上既无称谓、敬辞,又无落款、敬语。只有小楷写就的一句话:“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体流丽,却是很有风骨。
这不是沈仲凌的笔迹,那么会是谁写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自己?是荣逸泽?可荣逸泽那样风流浪荡的人,怎么写得出这样一手好字?
婉初虽觉得奇怪,却并未往心里去。未几日,却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样没头没尾的寥寥数语:“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咋便今生梦见。”非词非诗,看着倒像是戏文。
不过月余,倒收了六七封信。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凌的轮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给他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仲凌一张一张看过去,蹙了蹙眉头喃喃道:“戏文?”
“果然是戏文吗?我看着也像是戏文,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但是又想不起来。”婉初又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这字倒是好看。”
沈仲凌将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么异样来,惯常地温和笑了笑:“不过是平常的戏文,听过也不奇怪。不知道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回头我交代福伯不要再传信进来了。”
婉初莞尔一笑,从他手里又把信抽了回来,展开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闲着,看看戏文当作消遣。或者临摹用也行,我原来的国文老师总说我字丑。”
已是入夜,婉初穿着丁香色攒花家常短袄,起着波浪的长发披落肩头。一只手拈着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卷着一缕头发,一圈一圈地在手指头上绕上、散开,又绕起。她看着信的目光柔和而专注。
沈仲凌早就笃定这信是沈伯允找人递的,既无从生气,也无法开口。可是婉初这目光却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书信的,那缱绻温柔叫他的心无端地酸胀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陪她出过门了。
“你平常不是不爱听戏吗?想练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礼碑》帖子过来。如果真的闷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电影。昨天我从佳嘉大戏院经过,好像是看到有新戏要上映了。”
婉初将目光从信上收回来,轻轻一笑:“你大哥就给了你一天的假,你哪里有空?”她声音虽然平常得怡人,沈仲凌还是捕捉到一丝缥缈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内疚。
把她的手牵过来,他的声音越发柔和起来:“反正我那也就是个闲职,有我没我都一样。就是碍着大哥的脸面,总要按时点个卯。明天下午我去告个假,早些回来好不好?”
婉初含笑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凤竹敲门进来说:“大爷刚才传话,叫二爷过去一趟。”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说什么,把沈仲凌送出园子。临去,沈仲凌凑到她耳畔匆匆低声道:“那你记得等着我。”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这些年她似乎总是在等:等自己长大,等父亲来接她回家,等孝期过,等待婚期……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如今连自己在等什么也迷茫了,但她骨子里就有那样一股子别扭劲儿:总要等到最后的结果。
第二日,沈仲凌从营地巡视回来,正要去秘书处告假。一到了军部就明显感到今天的不寻常。素日里总开玩笑的方秘书,脸色也难得地严肃起来。看到沈仲凌,便忙说:“凌少你可来了,参谋长正在发火。”
沈仲凌安慰了方秘书几句,就往沈伯允的办公室走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实实在在敲在额头上。
屋里的人听到沈仲凌一声闷哼,忙出来看。门大开,沈仲凌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里,周身都是怒气。
沈伯允的秘书郭书年连推带拉地把沈仲凌带到医务室,所幸只是青肿了一块并没破口。
等到医官处理完伤处离开,郭书年才开口:“凌少您可真是撞到枪口上了,今天参谋长被督军一顿好骂!”
郭书年一边给他冷敷,一边又说起军中困状。末了,才觑着沈仲凌的脸色缓缓道:“梁老头子只说他家莹莹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应酬应酬……”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这事情,让他去给梁小姐挑礼物、陪吃饭。结果他非但没去,今天却是跑到营里巡视,故意避开。
“参谋长的腿疾今天又发了,刚才医官看过,怕是心伤郁结……”郭书年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仲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给我备车吧。”
在福茂百货公司,沈仲凌给梁莹莹选了一枚镶钻的胸针。又瞥见新进的一串紫玉珠,少见的蓝紫,更难得的是水头很足。
经理仔细捧给他,殷勤道:“凌少好眼光,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进的,颜色亮,水头足。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见。咱们行内都说‘春到好时赛过翠’,要不是边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价值连城了。就这样,价格也都是高过翠色珠子的。”
沈仲凌点点头,想着这颜色婉初是最爱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简单的样式却又略嫌粗赘,便找经理要来笔纸画了个图样,交代重新做个样式。
这边刚画好,忽然听到有人呼他“凌少”。
沈仲凌回过身去,却见到梁莹莹和一位中年美妇。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妇人。沈仲凌也认得,这是梁世荣的四太太。于是合了笔,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问了声好。
四太太眼尖,瞧见了桌上端盘里的东西,笑道:“哟,这是给莹莹挑礼物呢吧。凌少好眼光。”
梁莹莹本就不愿意跟四太太同来逛街,奈何别不过父亲,只好出来。见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里却是鄙夷,面上也带着些不快。她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新式女子,父亲出身草莽,虽然近些年捐了个爵士,还是难免带着匪气。她最怕被人鄙视。
“云姨!”梁莹莹冷冷喊了一声。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讪讪地放下胸针,佯称要赶牌局,就把梁莹莹推给了沈仲凌。
“正是在给梁小姐选贺礼,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凌声音温儒,明朗悦耳。
梁莹莹是极喜欢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低头微微一笑,却瞧见了那串紫玉和手链的画稿:“这紫玉做这个造型可真是别致。”
一旁的经理瞧这两人郎才女貌的模样,便殷勤推销:“凌少是京州城里出名的有品位,听说早年是跟洋人学过美术的。上回赈灾拍卖,凌少的一幅油画可是拍出了一千块银圆呢。”
“就把你设计的这手链送我吧,我喜欢这个。”梁莹莹大方地微笑着盯着他。
沈仲凌微微一笑:“难得梁小姐喜欢,荣幸之至。”他虽然不常在欢场上应酬,但对待年轻小姐还是很谨持有礼。
选定了东西,沈仲凌护着梁莹莹出门。到了外头一看,梁家的车早让四太太给开走了。梁莹莹不禁恼她做得如此明显,脸上便是一热。沈仲凌看这情状,便不着痕迹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莹莹见他为自己解围,却又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心里更是赞赏。
沈仲凌将梁莹莹让进车里,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还要再嘱咐经理几句。”说完又进了福茂百货,快速画了一张。于是一串紫玉就制成两串略有不同的手链。
经理是见惯场面的人,心里敞亮,知道这两串定是送给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问。
梁莹莹很有耐心地在车里坐着。
她父亲早年从草寇起家,在山寨里摸爬滚打多年。虽然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的,但那些丛林法则,父亲却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养自是有些不同。
她自然懂得要猎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亲也跟着分着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里学习,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们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紧,却更加地假装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气端庄。
京州城里数得过来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凌。“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沈仲凌复回到驾驶位,歉意道:“让梁小姐久等了。”
梁莹莹稍扬下颌,笑里糅了一丝顽皮:“是蛮久。凌少,你要怎么赔罪?”
沈仲凌不料她会如此回答,稍愣片刻。梁莹莹和傅婉初是不同的,她爽朗明快直接得让人措手不及,娇俏的微笑又容不下人的责备。
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那么,在下请梁小姐喝杯咖啡当赔罪可好?”
梁莹莹只觉得那笑如春风袭来,吹放夜花三千。“那就红磨咖啡吧。”她目光灼灼,步步进逼。
沈仲凌虽是有些迟疑,但还是将车开到了红磨咖啡馆。
他本是这里的常客。傅婉初不爱出门,却又嗜好甜点,最爱的就是这家的法国舒芙里。从军部回家的时候,他常常绕道带上一份给她。
侍应生见到他,上前殷勤地招呼领座。
一位浓妆丽人正要出门,从两人身边经过。桃花媚眼在沈仲凌脸上驻留几秒,忽而一笑,妖娆倍生,如牡丹艳放,让人忍不住侧目。
沈仲凌却只是颔首侧身让过她,和梁莹莹坐下,然后仔细地看着菜单。
那女子扭动腰肢到吧台前,细白的纤指顶端是妖娆的蔻丹,在台面上点了点:“给我拨个电话。”吴侬软语让酒保浑身一酥。
女子目光飘在沈仲凌和梁莹莹处,红唇未语先扬,仿佛是才看了一出好戏。她笑着对电话讲:“三郎,猜我瞧见谁了?”
低声交谈了几句,她挂了电话,并没有离开红磨咖啡馆。而是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葡萄酒。背靠着吧台,捏着酒杯半举着。
酒杯正对着沈仲凌和梁莹莹的方向,将两个人收进潋滟的半透明的红色里。酒杯轻轻一晃,顿时失了形状,扭曲在这一方水晶天地里。
此时正是下午茶时分,旖旎的歌曲从留声机里飘来,混着半苦涩半甘甜的咖啡味道,还有呢喃的甜品香,别有一种慵懒的情绪。
沈仲凌只当不过喝杯咖啡,却没有想到梁莹莹是个如此健谈的人。他的身份教养,总也不好半途离席,便只好同她应酬。咖啡续了几杯,梁莹莹却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傅婉初在家里一直等着沈仲凌,渐觉无趣了,便去院子里摆弄她的花草。太阳已经斜去半边,由刺目的明亮转成温柔的橘黄。
荣逸泽跨过小园门,就瞧见傅婉初专注莳花弄草的样子。头发松散着垂在肩上,从中间到发尾是隐约起伏无序的波浪,如海藻摇曳在深海里,又似瑞蚨祥里摆着的一匹上好黑缎。他不曾想过,她的头发竟是曾经烫过的。
暗灰合欢花地的月白色织锦春衫闪着珠光,两两柔滑贴在一处。偶有清风徐来,摇摆着百褶裙和发丝,仿佛鹅毛从他心上拂过,酥酥痒痒的。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难得的没有防备的伪装,原来这才是傅婉初的真正模样。
长睫微卷,盈盈春目含着极清淡的笑,那笑里又有丝忧愁的模样,安静得让人心里揪了一下。她全神贯注在一棵没开花的小树上,仔细地为它松土。
开始是用一个精巧的小铁铲,后来怕是觉得不灵活,索性用手。十指纤长,葱玉莹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手上沾着些泥,也没觉得脏,反而让人觉得这景、这人、这园,说不出的恬淡。
庭院静谧,岁月无惊。所谓美好,大约不过如此。
傅婉初恍惚觉到背后的目光,侧头看到荣逸泽靠在月牙门边瞧她。合身挺括的洋服,衬着他如临风玉树,唇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三分随意,一分轻佻。
她知道这人是轻佻惯了,却不想没人通报就直接进了内院。
婉初的小园子里少有外人来,所以她才这样慵懒地装扮。突然看到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荣逸泽,就有些慌乱。
“三公子!”傅婉初站起身来,声音里全是不友好的客气。
荣逸泽也不生气,往前走到她身边,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傅婉初被他看得周身如芒刺在背,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脚下却是花盆,一个不稳就要往后倒去。
荣逸泽却早料到一样,不紧不慢地一把将她圈进怀里,明明是嬉皮笑脸的话语偏偏说得正经:“傅小姐每次见到我,都要给我这样怀抱佳人的机会,荣三真是好运气。”然后缓缓俯身下来。
婉初忙惶恐地低下头,他的鼻端就掠过她的发顶。
“这里有根草。”抬手在她发间取了一根枯干的草,放在鼻子前闻了下,“好香。这是什么香水?”然后迅速地松开她。
傅婉初连恼都来不及恼他,羞得脖子都红了,顾不得再说什么客套话,转身就往屋里去。
“傅小姐留步。荣三来是有事相求的。”荣逸泽说着就拉住她手腕。
被他几次三番地轻薄,婉初却是真生气了,涨红了脸怒斥道:“三公子请自重!”
荣逸泽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笑着用商量的语气说:“好好好,我自重,那你可不能跑,等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可就不是拉手了。”
婉初只想从他手里逃出去,哪里敢再跑,只好很不情愿地狠狠点点头。他甫一松手,婉初逃也似的后退了几步。
凤竹刚刚出去替她买胭脂,她这小院子等闲也不进什么人。本是想跑,可看着荣逸泽那一副“说得出、做得到”的模样,只怕他再做出什么罔顾脸面的出格事,还是停了下来。
傅婉初一双眼睛里盈满了委屈和惊恐,又硬撑着端然肃正,衬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便有了一种娇楚的风情,又有一种古怪的悲壮。荣逸泽本还想逗她一逗,却忽然软了心,于是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婉初见是一封信,便想起房间那几封没头没尾的信,问道:“莫非今日三公子亲自来送信?”
荣逸泽笑道:“若非亲自来,怎么能显出荣三的诚意呢?”说着又上前一步。
婉初看着那分明就是死缠烂打的笑意,终是掩不住怒意:“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弱质女流,怎么就招惹到你了?三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京州城里什么样的小姐、夫人没有,不过三公子一招手的工夫。虽然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但起码的廉耻还是有的。三公子当知道婉初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三公子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工夫了!”
这回倒轮到荣逸泽纳罕了,不过就是一封信,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于是他又走近了一步,努力更正经地说:“你看看信,不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吗?”
婉初这几日连信上的内容都背得下来了,不过是鸳鸯蝴蝶戏里恩爱缠绵的唱词,他写给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意思吗?!如今居然厚着脸皮亲自送过来,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虽然是少失怙恃,但从来也算得养尊处优,没人给过她半点委屈、没受过半点眉高眼低。此时,却是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又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气度,只好咬着下唇拼命忍着。
荣逸泽觉得更怪了,让她看封信居然就哭了,那颤颤巍巍又凛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样,叫他觉得有趣又可爱。习惯地抽了手帕出来正想上去替她沾沾眼泪,又怕她真要急了。
“好好好,那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婉初环胸而立,把头一扭,并不搭理他。
荣逸泽只好收了手帕,把信抽出来甩开,拧着眉头读道:“舌,蜜油肉……”
婉初本以为又会听到什么“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耐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之类的戏词,却不想是一句不成话的话,便扭过头去看他。
荣逸泽眼见她又望过来,挑眉一笑,然后把信凑到她面前:“难为死我了,你帮我瞧瞧?”无奈地笑了笑,“瞧瞧,名声不好的人,连做个善事都比常人难些。”
婉初犹疑地望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这才看了一眼信,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才知道他刚才读的那一句是法语的“亲爱的荣先生”。又觉得此时不该笑,便整理情绪,从他手里接了信仔细看下去。
荣逸泽在旁也没闲着,颇是委屈地说:“荣三知道自个儿名声不好,思量着总得做些善事积些阴德,也好早日讨个好媳妇儿。这个是一个法国朋友的托管信,他有一个基金,准备在拂城开个育英院。你知道去年战乱刚平,拂城添了不少孤儿……可惜荣三胸无点墨,对法文几乎一窍不通。想这京州城里,荣三认识的学识渊博、精通法文的,也就是傅小姐了,所以就想找傅小姐帮忙翻译些文书。”
傅婉初看完,心下明白,这京州城里多得是留洋回来的人,他找自己无非就是托口。
在法国的时候,她上的是教会女校,常跟着去做些慈善。回国后一直蛰居在沈家,其实心里还是很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做些慈善。斟酌了半晌,拿定了主意。
婉初把信还给荣逸泽,端然道:“三公子谬赞。能帮这些孩子,婉初自是乐意一试的。三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差人送来文书,我翻译完再让凤竹送还三公子。”
说完,顿了顿,犹不可信地问他:“三公子就只这一封信吗?”
荣三挑了挑眉,一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却仍旧笑道:“确实就这一封。不过……”他故意拖长了音,“傅小姐要是喜欢看信,荣三多写几封也无妨。你看,旁的荣三也不会写,就是情书拿手些……”
婉初忙摇摇手,心道自己怎么又招惹起他来了,忙告辞走开。
荣逸泽又虚拦了她去路,柔声殷勤:“你看你这样肯帮忙,我一定要代那些孤儿好好谢谢你才是。本来想着送你些珠宝首饰,怕你不爱那些。我在四通书局留了不少原版书,想着傅小姐大约是爱书的人,不如赏个面子,陪荣三去趟书局挑些喜欢的书,顺带着也让荣三请顿饭聊表谢意。”
他清风爽气地笑看着她,仿佛今天定然要在她这里得到个子丑寅卯来。
婉初对他的得寸进尺是有预见的,但对书局的书倒是动了心,却又不想陪他吃饭,便推托道:“今日不巧,我和凌少有约。”
此时凤竹蹦蹦跳跳进了院子,看到荣逸泽也吃了一惊,笑道:“哟,三公子在这里啊。”
荣逸泽微笑点头示好。
凤竹走到婉初身边说道:“刚才福伯说二爷打来电话,说今天军部有应酬,晚上不定几点回来。”
不待婉初说什么,荣逸泽立刻笑意盈盈:“可正好,傅小姐这下可以赏脸跟鄙人吃顿饭了。”
婉初还想推辞,可瞧着那一副“你不同意我肯定不走”的表情,稍稍思忖一下,确实是书荒良久。想着外头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他大约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点头同意了。
凤竹给傅婉初稍稍梳洗打扮了下,编了条辫子,插着一支翠绿的岫玉簪子,换了件鹅黄色散袖小衫,身下藕荷色细褶长裙,梳洗完毕缓缓从屋内走出来。
荣逸泽只是想着,这人的衣饰本是潮流之外,但这样素净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怎么就生出许多的艳丽来?
婉初本带着凤竹,可刚到了大门又被沈福给叫住,最后还是只剩他们两个。
四通书局在合福锦大街的正中心,拐角处是佳嘉大戏院,算得上闹中有静。傅婉初早听说过四通书局常有些原版书,大都是些达官贵人私下里定好的,并不外售。今天能有机会亲自挑选,心里是存着欢喜的,刚才的尴尬也都放到一边。
书店老板见荣逸泽进来,极是殷勤,让到内里的小隔间里。傅婉初的眼睛忽地就闪了光亮,自顾自地在排放整齐的书架上流连。
荣逸泽也不说话,接过老板递上的热茶颇有意味地瞧着她。
婉初看了良久才惊觉失态,回身抱歉地笑了笑:“看到这许多好书,人都看痴了,让三公子见笑了。”荣逸泽浑不在意,扬了扬杯子,以一个微笑示意她继续挑选。
她的手指在每本书的书脊上划过,偶有停留一刻。若有非常感兴趣的书,便抽出来翻上几翻,然后再放回去。
荣逸泽不欲打扰她,站起身来,靠在临街的落地大窗边往外望去。马路对面的橱窗里,窈窕佳人姿态万千地朝他招招手。他唇角一扬,回她一个笑。
婉初最后挑了两本书。一本是法文词典,毕竟这么多年没再自己研读法文,很怕在翻译的时候遇到什么生疏的字句;一本是法文诗集。虽然中意的书很多,但还是明白这些个书虽然不算奢侈品,到底还是价格不菲。她从来都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婉初挑好书回身看荣逸泽,却看见他那似笑非笑诡异的表情,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
沈仲凌右手扶着门,左手上拎着一方外带的甜品盒。梁莹莹接着便走出来。
此时夕阳即将归沉,还有些许的温暖,红磨咖啡的霓虹灯也亮起来了。华灯初上,两厢温柔的光都洒在两人身上。男子略低头温言,女子含春浅笑,那场面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和谐。
傅婉初的心就被这和谐的画面划了一刀。
这原来就是他的应酬!
“瞧着那好像是凌少和梁小姐。”荣逸泽说得很随意。
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看着他为她拉开车门,看着那车绝尘而去消失在拥挤的街道,傅婉初只觉得手里两本书,没来由的重。握在手里又像是压在身上,喘不过气。
回沈家的路上她没说一句话。她去生气吗?去吵闹吗?她有什么立场?那一颗心如同被拧着的湿漉漉的衣物,心头泪流成河疼痛难当,偏偏脸上还只能不动声色。
荣逸泽仿佛故意安静地也不说话。这一份宁静,更叫她心头那一份痛涩膨胀起来,到了无边无尽的地方。
刚到沈家,就见沈仲凌在门口守着。
荣逸泽绅士地替她开了车门,傅婉初幽幽站定在沈仲凌面前。他手上还提着甜品盒子,尚未开口,就听得荣逸泽一声意气风发的招呼:“凌少,好久不见!”
沈仲凌这才把胶着在婉初身上的目光挪开,客套了一句:“三公子稀客。”
荣逸泽若有所指地笑道:“可算不得稀客,只不过每次我来的时候凌少正好不在。可巧今天正好陪着婉初妹妹一起出门看了场戏。”
婉初正为着刚才所见焦烧着心,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他满口胡言,同他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进了府里。
荣逸泽直直望着婉初的背影,脸上一直挂着笑,看得沈仲凌分外恼火,却又碍着那一份沾亲带故的缘由不得发作,只挤出一句:“三公子费心了。”
荣逸泽仿佛一点看不出来他缠心不耐的模样:“客气客气,应该的。伯允兄总跟我说婉初妹妹总在家里怪闷的,叫我有空多带她出门四处走走。”
沈仲凌没料到他直接搬了大哥出来,更如同心里吃了一记闷棍,却无人可见伤口,冷着脸说了句:“多谢,不送。”便忙去追婉初。
终于在小院子门口处追上了婉初。虽然仍是吃味婉初和荣逸泽出去看戏,可仍旧温声问:“天晚外头还有些寒气,下回早些回来。给你带了最爱吃的。”
婉初停下,仰头看他。用她惯常的角度,如同仰望长久以来遮护风雨的乔木。可难道终也逃不过“乔木千章,摇落霜风只断肠”的结局?
还是那张儒雅秀和的笑脸。他怎么可以笑得这样开怀?婉初仰着脸,冷眼瞧他。
沈仲凌把身上风衣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替她拢紧,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别贪凉,起风了。”他温暖的手指擦过她冷然的下颌。
傅婉初仍是不说话,企图在他那温和的笑容下头寻一丝内疚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
男人大约都如此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她母亲早就如此告诫过她。她以为荣逸泽那样的人如此,是理所应当。没料到沈仲凌一样也做得顺理成章、手到擒来。
婉初这样沉静冷持的面孔,看在沈仲凌眼中,只当作在生兄长的气。那一丝抱歉里,还是萦绕着挥脱不去的吃味:她为什么不拒绝荣逸泽?
强掩去那一点不自在,沈仲凌轻声道:“那个荣三,你还是少些跟他往来。”
婉初仿佛是没听到他的话,突然问他:“下午军部又有应酬?”
沈仲凌愣了一下,犹豫间鬼使神差地就点了点头。
婉初紧咬下唇,把怀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推。身上的风衣顺势滑落在了地上。她也没去拾起来,转身跑进了屋子,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
沈仲凌愣了半晌,低头看了一眼书上的油印:“四通书局”。那是红磨咖啡对面的铺子。恍然大悟后,他忽地就慌了神。本想着不给她添堵才撒了一个谎,结果却弄巧成拙了。
他忙上去敲门:“婉初,把门开了,有话好好说。”
傅婉初往床上一躺,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根本就是不想听。
“现在京州军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大哥想笼络梁家我也没瞒着你,但我的心是怎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在找到两全的办法之前,敷衍在所难免。婉初……”沈仲凌低声下气地解释。
婉初心里何尝不明白他的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眼睁睁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只觉整个人都累得厉害,理了理情绪,淡淡地说:“我想睡了。你先回吧。”
沈仲凌知道她的性子,怅怅然在门口站了一阵,犹不见她开门,只好怏怏地离开。手里还拎着甜品,扔了也是可惜,索性去东院拿给亚修。
绣文和亚修母子出去看戏还没回家,沈伯允见了他便招呼他坐下,又转去内厢取了一小坛酒。沈伯允不良于行,手转着轮椅,那小酒坛就放在膝上。
从厢房内到小厅,一路上酒坛摇摇晃晃的,几欲摔倒。沈仲凌有心去帮他一把,又深知兄长的脾气,只好坐着等他。
“难得清静,你我兄弟两人好久没好好喝一场了。”沈伯允自己满上一杯,又为沈仲凌斟了一杯,“这酒我藏了好久。是郭书年从通州给搜刮来的。”
沈仲凌小小抿了一口,初入口是清凉,然后是热辣,最后居然是慢慢袭来的甘甜。“果然是好酒。通州是个好地方。”
沈伯允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无奈:“怕是保不住了。”
沈仲凌知他心烦战事,刚想劝慰,又听他道:“通州的铁矿、金矿是块肥肉,人人都想得了去。中央政府是个空架子,四方八面各有枭雄割据。咱们南有桂军,左有左家军,右边有梁大头,北方一地还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定军。本可以放手一搏,可惜京州军早些年被陈奉南蛀得太厉害了,空有其表,现在也只能艰难守成。”说完仰首就又饮了一杯。
陈奉南便是京州的督军,爱财渔色,胸无大志。这许多年,若不是沈伯允为他南征北战守住这十几座城,京州军早就换了姓了。
沈仲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他,面色讪讪,握着酒杯不语。
沈伯允笑了笑:“不说这些……看你这模样,跟婉初又置气了?”
“一点小误会。下午陪梁小姐吃饭,不巧被婉初撞上。我当时又没解释清楚,倒让她误会更深。这会子估计气得不轻。”说完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梁小姐人如何?”
“直爽大方。”
沈伯允点点头,随即又笑了笑:“你们还真是小儿女心性。只是,为兄有些话总是要说的,虽然你不爱听。婉初自是难得佳人,或许会是个好妻子,但不会是个好督军夫人……”
“大哥,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沈仲凌早已表明态度,他也自知不是横扫千军杀伐千里的狠辣角色。
“倘若大哥健全,又怎么会逼你去做不爱做的事情?这乱世里,若不能自强,便只有被吞噬。普通人尚且可以寻些生计,平淡此生;可咱们若败了,那就是死。”沈伯允仰首又是一杯,小酒坛里的酒眼看就要见底。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他调皮顽劣,大哥也不会为了他被截断两条腿。说来说去,他欠兄长太多。他虽然对军务、政治都不甚感兴趣,但也是秉性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京州军金玉其外,早就败絮其中。在这乱世里,枭雄迭起,若不求联合以自强,便只能做一棵会审时度势的墙头草。
见他神色黯然,沈伯允却又笑了:“仲凌你不用内疚。无论是谁,当时我都会去救的。相信当时你在我的立场,你也会毫不犹豫去救大哥的。其实,残了倒有残了的好处,人在逆境之时便容易看清人心。”说完一阵沉默。
沈仲凌知道他又想起当年的未婚妻。那时候他尚年幼,虽不明细节,但也知兄长被截断双腿后,那位小姐便退婚了。沈伯允本不愿再谈婚事,但身边总要有个照料的人,于是才在乡下选了个女人。虽然沈伯允待唐绣文很是客气,但终归也只有客气而已。
沈仲凌想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通州那边怎么样了?”
“军心不稳,有人四处散播谣言。本来我想亲自前去监军,没想到腿疾又犯了,不能成行。准备让郭书年去一趟,安抚军心。”顿了顿,话里颇是无奈,“郭书年倒是老成秉实,但毕竟只是个参谋长秘书……”
沈仲凌略一沉吟,才坚定道:“大哥若信得过,不如让我去一趟吧。”
沈仲凌主动挑了担子,翌日在军部交接安排,忙得目不交睫,电话都顾不得打一通,也只好晚上再去寻婉初。
婉初靠在贵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新买的诗集。看到阿波利奈尔的《比拉波桥》的那一段“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夜幕降临,钟声悠悠。时光已逝,唯我独留”,不禁烦闷起来。
昨天的气早就散了。她不是娇蛮任性的人,想想沈仲凌的立场,果真是敷衍在所难免,如同自己一样,便有点懊恼昨日的小性子。
想着今日应该主动去约他,于是去了前院客厅,拿起电话刚拨了两个号又放了下来。
凤竹跟在她后头,见着她那犹疑不决的样子,知道她怕军部人多嘴杂。凤竹手指缠着发尾,笑着打趣道:“小姐放我出去玩一阵,回头路过军部,我亲自去找二爷,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了。”
婉初被她说中心事,面上一红:“去玩吧,整天就知道疯!”
凤竹冲她眨了眨眼,乐呵呵地跑出去了。
婉初从早上等到下午才见凤竹回来,说是在军部等了半晌,根本就没瞧见沈仲凌的人。不知道遇着什么事情,府衙里忙乱得很。她只好交代沈仲凌的秘书代为转告,便回来了。
傅婉初心里便有些麻团,莫不是昨日他生气了,借故不见?还是京州军出了什么大事?正纠结着,听得门被人拍得极响。
“婉小姐,婉小姐……”
凤竹打开门看到沈福满头大汗,神色慌张。
“婉小姐,您快去东院劝一劝吧,大爷快把小少爷打死了!谁都拦不住,大少奶奶都昏过去了,我又不敢惊动老爷……”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忙披了件外衣匆匆往东院去。
沈福也是慌了神,一路上将事情原委讲得支离破碎。只言片语里,婉初只知道亚修在外头闯了祸,把人伤得不轻。这孩子却硬气地不肯认错,气得沈伯允请了家法。
谈话间,两人已然匆匆跨进东院的大门了。
一进东院,就看见轮椅上的沈伯允面色铁青。年近不惑的沈伯允,虽不似弟弟温文尔雅,却也是个谦谦君子。平日里虽然对下属管教极严,但面色总是谦和的。
此时的他手里握着鞭子,指节发灰,面色阴沉铁青,仿佛努力压抑着喷薄的怒气。亚修跪在他面前,往脸上看,左边脸已然肿起,地上不远处是断成两截的鸡毛掸子。
下人们都畏畏缩缩在一边,谁都不敢劝。
“再问你一回,还不知道错吗?!”沈伯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错!”亚修眼眶红红的,那表情却是十分的倔强,瞪着沈伯允,竟是不怕。
“啪”!亚修刚说完,一道鞭子就抽到了亚修肩膀上。那力道极大,亚修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被那力道带得几乎倒地。他踉跄了几下,却又竖起来,挺直着小胸脯。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亲生的!”饶是倔强,也受不了那鞭疼,咧了咧嘴抖了抖。
沈伯允听着这话,面色更是难看,又扬起鞭子。眼瞅着鞭子就要落下来,婉初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抱着亚修躲过这一鞭子。
“婉初,你让开。”沈伯允冷冷地说。
“大爷,亚修还是个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傅婉初也知道,虽然在沈家住着,到底是外人,不便冲撞他,只能好言相劝。
“你当他是孩子,他却不认我这样的爹。若还不管教,他就更成了混世魔王无法无天了!今天在学堂里把方次长的小儿子伤得进了医院,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婉姐姐,你莫要管我,我知道他早见我这个‘儿子’不顺眼。索性打死我,让他好去跟人家交代,我也好去找我那不知名姓的爹娘!”亚修竟还是嘴硬。平日里他对沈伯允极是恭敬,甚至有些惧怕,不知道怎的今天如此倔起性来。
傅婉初又将亚修搂得紧些,见沈伯允那黑云密布的脸色,忙低声嗔道:“亚修你就少说一句!”抬首和声劝沈伯允:“大爷,孩子打架总是不对,可无论怎样,总该问清缘由。”
沈伯允却是气极了:“什么缘由也容不得他如此伤人!婉初你让开,这是我的家事。”话是极冷的。
傅婉初虽然听着心里有些不是味,自己毕竟是没过门的,终究不是沈家的人。但这亚修也是在她眼前长大的,平时虽然调皮但品行还是端正的。沈伯允竟不问缘由这样打孩子,她心里早也不忿了。
“大爷几时成了这样不讲理的人了!”婉初冷冷瞧他。
“他又几时讲过道理?”亚修又火上浇油来上一句。
没待婉初反应过来,沈伯允的鞭子扬手又来。那力道,像是用了十分。
婉初知道他早年混迹军旅,后来腿是残疾了,手上的力道并不轻。此时躲也躲不过了,索性护住亚修,眼睛一闭,生生就接了这一鞭子。
沈福和凤竹早就看呆了,眼睁睁就见鞭子落在婉初的背上,都一起惊呼起来。
这一鞭子下去,婉初的后背就浸出了红,衣衫也裂了口。
沈伯允不料她竟然不躲,看着冷汗涔涔、疼得瑟瑟发抖的傅婉初,一时也呆了。家仆们这才一齐拥上去求情。沈伯允顿了顿,茫然丢了鞭子落寞而去。
待他离去,下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地把婉初和亚修往房里送。
众人把两人抬进婉初的房间,亚修趴在贵妃椅上,婉初趴卧在床上。两人都见了伤,当时尚不觉得,这时被人一碰,才觉得火辣辣地疼。
下人们也不敢张扬,自是不敢请外面的大夫。好在府里的少爷都是军旅出身,金创药之类的外伤药还是常备着的。
男仆们都在门外候着,丫鬟们多数年纪都小,看那状况哆哆嗦嗦的都不敢动手。凤竹一瞪眼,恨恨骂道:“都是些没用的!”
婉初强打着笑:“她们都小,别吓着她们。”
凤竹咬咬牙,嗔她:“怕吓着她们,倒不怕吓着我!”小心用剪子剪开了婉初的衣服,给她的伤口擦血、上药。
看着翻着肉的长伤口,凤竹的眼泪就往外涌:“大爷好狠的心,下这样重的手!”婉初此时也矜持不住,碰到伤口疼得直吸气。
整理好婉初的伤口,凤竹又来看亚修的伤。
凤竹心疼婉初,便把气往亚修身上撒,手上自然就不轻。“小祖宗,你知道大爷克己束家的,怎敢在外惹祸?看把小姐也给连累了!”
亚修此时才露出小孩子的脾性:“不是我在外捣乱,是那个方础楠欺人太甚了!哎呀,你轻些呀……他在班上说父……说他是个废人,不能人事。说我是母亲偷情来的野种。我虽然知道不是他的亲生子,怎么也不愿意他让人侮辱。”
“那刚才在大少爷面前你还不解释!”凤竹气极。
“他那样子了,我怎可再拿旁人的话让他难过……唉,凤竹姐姐,你手轻些,疼、疼!”亚修疼得嗷嗷大叫。
“这会子叫疼了,刚才不知多硬气!”凤竹虽然这样说他,可手下还是轻了又轻。
唐绣文刚醒过来,就跌跌撞撞被人搀着过来,推开门看着亚修身上、脸上的伤,又是一顿伤心落泪。众人劝了又劝,才止住。
这样闹闹嚷嚷到了深夜,才抬了亚修回去。婉初交代福叔和众人,这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要往外传,也不要告诉沈仲凌。
凤竹置气道:“小姐受这样的委屈,还不让二爷知道!”
婉初只好安慰她:“不过些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他们骨肉至亲,不能因为我生了嫌隙。”
到了深夜后,沈仲凌这边才忙完。清点核对军资、安排人事,准备第二日出发去通州。
一回到家,先去了沈老爷子那里请安道别。沈老爷已然口齿不清,颤颤巍巍的手在沈仲凌的手背上拍了拍,努力地笑仿佛很是欣慰。
沈仲凌看着父亲龙钟苍老,心里未免伤感。想着沈家上上下下的重担全都摊在兄长一个人身上,不免心里生出许多内疚来。出了沈老爷的院子,便先往东院去。
房间里亮着灯,沈伯允端直着坐在窗前批阅文书。偶有凉风吹来,沈伯允都会咳上几下。
沈仲凌突然想起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兄长,想起他从前说起“男儿本自重横行”“八千里外觅封侯”时是那样的意气飞扬,心里更是内疚自愧。这一辈子,如果能用自己的腿换大哥的腿,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来。然而说这些本就是无用,因此他才越发的惧怕他听到自己说“不”字时的失望。
沈伯允抬头看见他,放下手里的笔,招呼他进来:“都打点好了?”
“嗯,凌晨就出发。过来看看大哥还有什么交代。”
“你办事我放心的。”沈伯允笑了笑,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只暗紫色狭长锦盒和一封信,便随意问他,“可去和婉初道别了?”
“还没有,正打算去。”看沈伯允盯着他手里的信,沈仲凌羞赧地笑了笑,“怕她还在置气不肯见我,便想着留封信给她。”
沈伯允了然地笑了笑,和声道:“快去看看她吧,你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沈仲凌又跟他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这一条通向她小院子的路今夜显得分外的长,离情别意都涌在他胸口,叫他越发的加快了脚步。
房里有灯,她应该没睡。这个时候她多半是在读书。
轻轻敲了几声:“婉初,是我。”
那暖糯的声音让婉初心里一颤。背上的伤刚敷了药,衣服也没法穿。此时她只能趴在床上,不敢乱动。听他叫门,只好应了声:“我睡下了。”
沈仲凌只道她还在生气不肯见自己,温声说道:“明日我要代大哥去通州治军,这一去估计就是半个月。你也不肯出来见见我吗?”
婉初怎么会不肯,强忍着疼,抱着细毯护住前胸挪下床,一走一疼挨到门边。手放在门上,一刹那却又迟疑了:万一被他看见,万一他不肯去了,她不就真正促就了他们兄弟阋墙了吗?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叫他置于亲情和爱情之间为难。
最后只变成淡淡地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凌晨。”
凌晨。真怕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路上多小心。我就不去送你了。”她极力自持出一道平软的声调。
沈仲凌又是一阵沉默,未几才说:“那好,你早些休息吧。婉初,等我回来。”轻轻放下东西,在门口又徘徊良久,直到她的灯熄灭了,才怅然地离开。
婉初听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一阵惘然。没来由地眼泪就涌上来,跌跌撞撞又趴回床上独自哭了一阵,渐渐就睡着了。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老德清王府。花园的老槐树下站着一对小儿女,那时候满树满树的槐花开得正旺。男孩跳起来撸了一串槐花给她:“给你,这个可好吃了。”
婉初斜睨他:“这是花,怎么吃?”
男孩子咧嘴一笑,摘了几朵放进嘴里:“瞧,就这样吃啊。你试试。”
婉初拈了一朵,可还是犹疑不定。男孩子忽然握住她的手,往她嘴里一递,那花香就忽地满盈齿颊了。当她想再吃一朵的时候,手里的花突然就枯萎了。她急得直哭,男孩子也不见了。她到处寻找可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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