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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潮汐在梦中涌动

作品: 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作者:七微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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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有许多事,

沉重哀婉至不可说。

——黄碧云

A

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妈妈将祖传的当铺送给了我。是那种古老得仿佛可以听到时光慢慢流动的声音的当铺,而非街头冰冷冷清的典当行。追溯起来,这家当铺历史悠久,从外婆的外婆手里一路传下来,不知是哪个可爱的祖宗定的规矩:当铺只可传承不可转卖。这才有机会成为我的生日礼物。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大学物理教授,一门心思扑在科学无边的海洋里,这家当铺简直是妈妈的一块心病,既没生意又不能转卖还得请个人看店,在我哥哥十八岁生日时妈妈曾试图送给他做成年礼,可哥哥拒绝得非常干脆,他一向对围棋之外的东西没兴趣,他是一个棋痴。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无所事事,一无所长,偏偏还对一些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

我叫阿鲤,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全部财产是一只叫做尼古丁的黑猫与一家生意清冷到无以为继的古老当铺。

在我抱着尼古丁坐在当铺门口晒了三天舒服的太阳后,终于一个自以为非常棒的想法在晒得暖烘烘的脑袋里产生了。我想,为什么当铺只能循规蹈矩地收一些古董字画?为什么不随意典当呢?你讲给我的一个故事,一本珍藏十年的日记本,一个秘密,一只宠物,一颗市面几乎绝迹的糖果等等,只要是有故事的物件,只要能引起我的兴趣,彼此心里承受价合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想着想着,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这个古老陈旧的房子里客似云来的情景,我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当晚,我在饭桌上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想法讲给爸爸妈妈与哥哥听,末了讨赏似地仰着头望住他们问:“怎样怎样,是不是非常有创意?”

“可是阿鲤,你想过没有,那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万一他们不来赎回,你会很快破产吧?”棋痴难得一针见血。

我泄气般地埋下头时,看到妈妈狠狠地瞪了眼哥哥,然后夹了块红烧排骨放在我碗里:“我倒觉得阿鲤的想法非常棒,女儿我支持你!你呢?”她偏头问爸爸。

“唔,阿鲤开心就好。”爸爸嘴里塞了菜,含糊不清地点头,他总是这样,哪怕吃饭,心思还惦记着他的物理实验室。

31,完胜。哥哥也讪讪地改口说,你喜欢就好啦。

他们每一个人,爱我爱得已失去立场,一切的一切,只要我开心就好。

我应该感动的,对吗?可我心里却忽然有点小难过。

回房间后,我将这个想法写成了一份略显煽情的文案,连同店铺的照片地址电话等等资讯一并发布在本城一家人气非常好的论坛里。

关掉电脑,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明天会怎么样呢?会有人关注吗?我真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胡思乱想着,终于迷蒙地睡了过去。

B

效果竟然比我想象中更好。

第二天,当铺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真的什么都可以典当吗?”

“喂喂喂,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在做什么实验吗?”

大多数人发出质疑声,甚至还有人好心地替我考虑。

“喂,你会亏死的啦,是我的话我就拿了钱消失不再赎回。”

“天呐,你不是疯了就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吧?”

……

我挂掉电话,上网刷论坛的回复,也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我关掉网页,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抹苦笑。这世界怎么了,只要脱离一点点正常轨迹,便要被人说成疯子吗?

虽然如此,接下来的几天里,却真的陆续有人拿着东西上门典当。

有珍藏许久现在已停产的火柴,有从南海边捡回来的贝壳,还有人将自己小学二年级写过的暑假作业拿了过来,也真的有人来典当一个可爱的秘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嘎嘎叫的鸭子来,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我也有我的原则,只有能真正触动我的东西,才给予典当,不喜欢的,一律拒绝。

慢慢的,那些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失,很多来典当过的人在论坛发帖分享自己典当过的东西与感受。说的人一多,看热闹的更多。一时间,我竟成了论坛的小红人,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更令我惶恐的是,本城最著名的周刊竟然打来电话说要来采访我,我吓得啪地挂掉电话,过了许久,才回拨过去致歉与拒绝。

当铺虽然没有客似云来,但总算有了点生气,有时候甚至会忙碌到晚上十点,非常疲惫。妈妈来接我时,总一脸心疼。我抱着她的手臂真心地说,妈妈,我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真的,过去十六年来,没有哪一段时光比现在这一程更令我感觉到开心。

因为我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原来我也可以带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一点温暖。

C

迦文出现在当铺那个下午,是那个帖子发出去后的第三十五天,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当铺里来了一个行动蹒跚的老爷爷,他是由敬老院的一个义工陪同前来,他思维有点混乱,可依旧完整地讲诉了一个催人泪下深情不悔的故事,他要求用故事换取一束玫瑰花,献给已故去十五年的妻子。

送他们离开后,我的心情忽然有点低落,抱着尼古丁坐在门口发呆。暮春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门口的巷子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槐树,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嚣,悠长缠绵。我发觉迦文的时候,他已经在当铺门口踱步了七八个来回,这条巷子偏僻幽静,鲜少有行人路过,因此他徘徊来去的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晰,我抬头去望他的时候,发觉他站在马路对面的大槐树下,也正静静地打量着我。

四目相对,我有片刻的昏眩,不知是他的眼睛太过明亮,还是那天的阳光太过明媚。隔着一小段距离,我依旧看出来他长得可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儿。

我忍不住在心里猜测,他也是来典当东西的吗?他为什么不走过来呢?这时,我怀里的尼古丁“喵喵”叫唤了两声,迅疾从我怀里跳脱出去,而后穿过马路,朝对面奔跑过去。

我一时急了,它可从不会这样的。我大声叫唤它的名字:“尼古丁,回来!”

可那家伙却置若罔闻,撒着欢儿地朝槐树下的男孩跑去,并在他脚边不停地打着转儿,还自来熟地用头去蹭他的牛仔裤。

“尼古丁!”我有点生气了。

男孩低头望了望尼古丁,又望了望我,迟疑了片刻,才弯腰抱起尼古丁,穿过狭窄的街道,朝我走来。他走得很慢,步伐沉稳,挟带着暮春午后和煦的阳光与微醺的风,慢慢地朝我走来。

“你的猫……”他清越动听的声音忽地顿住,低头望着我的眼神中泛起我见多了的震惊。

“谢谢。”我接过,抬头淡淡地朝他微笑。

他的神色恢复得很快,也回以一个笑容,那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抵达眼底。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

“那,再见。”他转身。

“喂。”他走到巷子中央时,我忽然叫住他。

“嗯?”他回头。

“你,你是来典当的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主动问他。

“喔,是的。可是……”他抓了抓头,“我想,或许你不会对我的东西感兴趣。”

“你又怎么知道我感不感兴趣?”我反问他。

“我没有什么值钱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珍藏的东西,”他顿了顿,才蹙着眉半信半疑地开口:“你这里真的可以典当故事?”

后来迦文曾问过我,你做这种稳赔不赚的生意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外人看来普通平凡没什么大用处的小物件在你眼里真有那么大的魔力?

我笑笑,并没有回答。

他错了,不是那些物件有魔力,我喜欢的,是那些物件背后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背后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

D

从那天起,迦文开始给我讲那个漫长的故事。

故事其实也并没有多么特别,甚至还有点小恶俗,一对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长大的兄妹的成长剧情,那俩兄妹因为受院长偏爱,因此总被其他孩子拉帮结派地欺负,某一年院长意外去世后,哥哥带着妹妹逃离了那里,那之后他们辗转多个城市生存,这才是令我感兴趣的部分。

迦文说故事的时候语气放得很慢,语调清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那个下午直至太阳斜斜地落下去,他才讲了一个开头。

我有点疲倦地挥挥手,说:“我有点困了,我们下次再继续好吗?你需要多少钱?”

“啊?”迦文愣了愣,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让他把故事说成连续剧,好一会他才讷讷地说了一个数字,然后有点忐忑地等着我的回答。

价格不离谱但也不低,我摸了摸尼古丁的毛发,垂眼时似不经意地瞟了眼他破了个洞的白球鞋,而后抬眸望着他:“好,成交。”

他似乎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松软下来。

或许有人是抱着好玩儿的心态来这里与我交换,但也有真的很困难期望得到帮助。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能第一时间分辨出这两种气味来。

他离开当铺时,天还没有彻底黑透,老房子里没有开灯,显得影影绰绰,我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在光影中一点点移动,是在门口时他又忽然回头,此地无银地解释说:“喔,这不是我的故事。”

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是谁的故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晚上回家,妈妈照样问我今天发生的趣事,遇见的可爱的有意思的人。

“唔,”我说,“遇见了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孩。”

妈妈凑过面孔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瞧,笑嘻嘻地调侃我:“阿鲤要恋爱了?”

“妈妈,并没有。”我不急不缓地说。“但我对他的故事很感兴趣。”

妈妈也没再追问,习惯性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宝贝儿,只要你快乐就好。”

但我却常常不太明白,怎样才算快乐?

当迦文第七次来交换故事时,讲到中途我忽然打断他,没头没脑地问他:“快乐的定义是什么?”

他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回答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蹙了蹙眉,再度开口:“但我想,如果故事中那对兄妹能在饥饿到极点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递给他们一个面包,他们一定会很满足很快乐吧。”

我一下子便愣住了,良久。

这次是他喊停的,我将他说的报酬如数付给他,他离开时对我说,“最近我打工会有点忙,可能很长时间不能过来,没有关系吗?”

他把我当成那种被故事吸引住迫切想要听到后续的好奇心旺盛的小姑娘了。

我摇摇头,“没有问题。”

我一点都不急迫想要得知故事里的下集预告,我可以自己写下面的剧情发展。这真无聊对不对?可我总是爱干这种无聊又莫名其妙的事儿,并且乐此不彼。

E

那之后,迦文真的很多天没有再出现。

当铺的生意不咸不淡,这世界总有些不觉得我怪异的同类中人,也不乏无聊找新鲜的人。打理两个月下来,当铺无任何意外地处于亏损状态,我算了算,只有三个人以当初更高的价格赎回了典当物,其余的,通通消失茫茫人海。

不是不沮丧的。

可妈妈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做生意嘛,有赚有亏,万事开头难,阿鲤你要坚持。

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天气越来越热了,门外的蝉鸣更加悠长,我如往常一样依旧抱着尼古丁坐在门口晒太阳。太阳毒辣,我却觉得很温暖,熏熏染地快要睡着。

我是被一个怯怯的柔软的声音唤醒的。

“请问……”

我睁开眼,赫然对上一双清澈如小鹿般的大眼睛,她大概被我吓到,退了几步,脸色有点苍白,额上印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希,她穿着略显陈旧的蓝色条纹及膝裙,细细的绕过脚踝的黑色凉鞋,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黑色漆皮本子。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她笑起来很天真,带着淡淡的羞涩。

我摇摇头,把她请进屋子。

她想要典当手中的日记本,她极为留恋地摩挲着黑色封皮,她说,姐姐,这本日记从我十岁开始写的,写了四年了。

看得出来,黑色漆皮封面都被摩挲出淡淡的陈旧光华了。

“我以后还可以赎回它吗?”她拿了钱,充满留恋与期待地问我。

“当然。”我点点头。

她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姐姐,你会看它吗?”

我讶异地望着她,她难道不知道吗,一旦典当成功,所有权与处置权便归我。

“会吗?”她再次问道。

我只以为她是怕我窥视到她的少女心事,心里忽然一软,承诺她:“我答应你,到我们签订的赎回日期没过之前,我一定不动它,好吗?”

她没有再说什么,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将那本日记本丢到柜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很快,便忘记了它。

那天傍晚,许久不见的迦文忽然出现在当铺。这一次,他给我带了礼物。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九里香。

“阿鲤,你喜欢吗?”

“唔,谢谢。”我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他带过来的鸡翅,一边也不忘给喵喵嘴馋的尼古丁嘴里塞肉。“这鸡翅也太好吃了吧!”啃掉两对后,我留恋地允着手指头。

他惊讶地瞪着我,“你没有吃过奥尔良?”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妈妈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

他了然地哦了一声,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小可怜,我在KFC打工,以后可以经常给你带。”

原本是开心的事,我却忽然因为那句小可怜与那个拍头的手势瞬间心情低落起来,抿了抿嘴,将叫嚣着还想吃肉的尼古丁抱紧在怀里。

“怎么了?”他意识到我忽然的沉默。

我摇头,不想跟他继续讨论无关的事,“你继续那个故事吧。”

不关他的事,是我太敏感。

F

迦文的故事真的很冗长,从夏天讲到冬天,也才讲到哥哥十二岁妹妹九岁时发生的事。他来找我的时间渐渐频繁起来,我从来不问他急需那么多钱是用作什么,从闲聊中得知他兼了好几份工,眉目中日渐笼罩着一股阴郁与焦急。

我与他的关系依旧那样淡淡的,比别的顾客多一点熟稔,却也谈不上多亲密的朋友。直至平安夜那晚。

平安夜的傍晚忽然下起了大雪,这是今年第一场雪,迦文的故事讲到一半时被我的惊呼声打断,我惊喜地喊他看窗外。柳絮般的雪花纷飞在空中,轻飘飘地落在窗台上,映着屋内橘红色的炭火,美妙极了。

“雪花落在皮肤上的感觉是怎样的呢……”我望着窗外出神,不自禁便喃喃出声。

“你想出去吗?”迦文忽然问我。

“嗯?”我扭头,正对上他专注望着我的眼睛,炭火微弱的光芒下,他的眼睛可真明亮。我仿佛被那双眼睛施了魔法,又或许是被窗外的雪花诱惑住,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七点的时候,我打工的电玩城有平安夜活动,一起去?”

我们赶到的时候只差十分钟就要开始,迦文负责一系列活动中的投币夹娃娃比赛,他将我介绍给他的一个女生同事让她陪我后便匆匆赶去换工作服。

我第一次来电玩城,机器叫嚣声混淆着人声鼎沸,喧嚣热闹得令我有点不适应,但一切又是那样新鲜迷人。

“阿鲤,你想玩那个吗?”迦文的女同事指着一个机器大声问我,那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娃娃。

“可以吗?”我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地望着她。“可是,我没有玩过诶。”

“我教你诀窍。”她冲我眨眨眼。

硬币一个个投进去,我却怎么都无法夹到一个娃娃,旁边有人不耐烦地嘀咕,不会玩就别玩嘛还占着地盘这么久。

我有点沮丧地收回正要往机子里投币的手指,抬头想跟陪我的女生说不玩了,却发觉拥挤的人群里压根就没了她的影子。我愣了愣,而后慢慢地退出人潮。

事故发生的太快,我压根来不及反应,身体已被人狠狠地推倒在地,剧痛带来的片刻恍惚中,只见身边聚拢越来越多的人,分成两派,他们叫嚣着辱骂着,而后开始拳打脚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令空间里的喧嚣嘈杂持续升高。

在一片混乱中,我试图爬起来,却被更多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踢到在地,我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用双手紧紧抱住头,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喃喃:“妈妈,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有人将我腾空抱起来,他的怀抱很瘦却很温暖,急迫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阿鲤,阿鲤,你有没有事?对不起阿鲤对不起……”

G

妈妈跟哥哥赶到电玩城的休息室时,我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妈妈一把将我紧紧揽进怀里,我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是:“阿鲤,幸好你没有事,幸好……”她摸着我一片淤青的额头,轻轻地问:“疼吗?”

我摇了摇头。

原本站在一旁的哥哥忽然揪住迦文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他的力气很大,我听到迦文倒在沙发上时狠狠的抽气声,抬头的时候嘴角有血迹蔓延下来。他沉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许久,才轻轻地开口:“对不起。”

“妈妈,不关他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我说。

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哥哥也没有再为难迦文,但他的眼神一直都充满着愧疚与不安。

那晚回家后,妈妈请了医生上门帮我检查伤势,事无巨细,一直弄到很晚。

医生离开后,妈妈坐在我房间里,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阿鲤,有件事,我现在必须得跟你说了。”她顿了顿,“当铺要拆了,那整条老巷子都是。”

“妈妈!”我震惊地望着她。

“文件早就出来了,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有说。”她顿了顿,眼神转为担忧:“可是,今晚出了这样的事。阿鲤,就算不拆迁,我也不会让你再去的。”她声音轻柔,语调却是不容人反驳的坚定。

“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妈妈走了出去。

可是我哪里还睡得着,被窝里分明很暖和,我却觉得好冷好冷,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黑暗中,眼泪就那么不可遏制地跌落下来,滑进嘴里,咸湿苦涩。我有多久没有流泪了?久到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妈妈压根就不明白,那家当铺对我来说,意味着的是什么。

那之后的几天,我没能再去当铺,新的一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新年第一天,破天荒地出了很大的太阳,我跟妈妈说了好久,才被允许在哥哥的陪同下,去当铺整理旧物。

才短短几天,桌子上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尼古丁从我怀里“咻”地逃出去,在那些古老的家具上跳来跳去。

我恳求哥哥,“这是最后一天了,我想自己呆一会。”他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走了。

我抱着尼古丁坐在门口晒太阳,轻轻阖上眼,很快便沉沉地入睡。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公路上狂奔,风很轻,云很淡,天空湛蓝得令人心碎。

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马路对面的槐树下,站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阳光一点一点在他身上跳跃,他半眯着眼睛朝我望过来。

“迦文。”我喊他。

“你还好吗?”他走过来,却没有靠近我,站在离我两步之遥的柱子旁。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不答反问,蹙眉望着他近乎惨白的面孔,才几天不见,他似乎经历过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眼圈青黑,眼睛赤红一片。

他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低低地开口:“对不起。”

“这里要拆掉了。”我没有看他,眯着眼睛望向巷子的小路与微风下轻轻摆动的老槐树的枝桠。

“啊?”

“我的世界就要拆掉了……”我喃喃。

“你把那个故事剩下的部分讲给我听吧。”不等他开口,我再次说道。

这一次,他讲述得很快,故事里那俩兄妹的时光,仿佛被他忽然拨快,那些字句跳跃似地在我脑海里闪动。

太阳一点点夕斜,我望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哥哥应该快要过来了。我回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直直地望着迦文,“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你同我典当东西,现在,我想拿这份当铺的地契与你典当。”

“啊?”他的震惊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甚至还看见他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在某个瞬间变得特别明亮,只一瞬,他又恢复了惊讶。“可是,我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你交换。”

“你愿意带我走吗?”我说。

他望着我,专注地望着我,似乎在辨别我话里的真假,我也回望着他,眼神却又仿佛穿过他,望向更远的地方。

“就这样?”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

“对。”

“为什么?”

我没有做声。

“好。”他终究还是点了头。

“成交。”我把那份地契放到他手里,“后天下午三点,你来这个地址找我。”

我望着迦文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巷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抱着尼古丁,将头搁在它柔软的毛发上,轻轻闭上了眼。

我在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我想我明白。

H

门铃响起的时候,时钟刚刚指向下午三点。

我开门出去时,除了尼古丁,什么也没有带。迦文提着一个黑色行李袋,冲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我们去办了地契转让的相关手续后,便买了最快离开的车票,目的地是离这个城市几千公里之外的一座海滨城市,那里有我梦想中的迷人海岸线。

暗夜中列车轰隆隆的声音是那样不真切,就仿佛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逃离。

我将面孔压在玻璃窗户上,睁大眼睛看窗外一闪而过的风光,对我来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新鲜。

迦文也没有入睡,他很累了,却一直陪着我看着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太阳慢慢地升起,金色光芒普照大地,列车正徐徐开过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进入北方地界,那是南方从未见过的景象,荒凉中带着波澜壮阔的大气。

我的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阿鲤,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迦文焦急地问道。

我摇头,再摇头。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不是难过,也不是开心,就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

那种情绪,他不会明白的。

抵达D城的时候是黄昏,阳光明媚,却很冷,海风冷冽,那是一种不同于南方阴冷潮湿的一种干冷。我不禁缩了缩身子,迦文帮我把帽子扣上,而后叫了辆出租车,往事先在网上预订好的旅馆去。

我很疲倦了,可一分钟都舍不得闭上眼睛,靠在玻璃窗户上打量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每一幢建筑与路标,迦文体贴地让司机将速度放慢一点。

我们住的地方是海边的一个家庭旅馆,独门独院的三层楼房,一楼院子里辟了一个花圃,种满了各种植物,还有一整面墙的爬山虎。

很久之后忆起,那都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鲜活的一段时光了。

那些天,D城阳光明媚,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白天迦文带我在街上闲逛,在音乐广场看一群少年们聚集在一起玩滑板、街舞表演,而后沿着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海岸线散步。那里的海面真美,比我在任何书上或者电视上见过的都要美,金色的阳光折射在水面,波光粼粼,像一曲流动的曼妙舞曲。无所事事的午后,我们会去城里最大的书城打发一整个下午的时光,书城隔壁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商场,顶楼的咖喱饭与鲜榨菠萝汁美味得令人吞舌头。

许多个瞬间,我甚至忘乎所以地以为,这就是我原本的生活轨迹,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

那个夜晚,我们去了旅馆老板介绍的夜市,长长的一条街道琳琅满目,从衣服裙子鞋子首饰到可爱的杯子等等,一应具有,尽头甚至还有一溜麻辣烫烧烤之类的小吃摊。

我抱着尼古丁无比兴奋,一会看这,一会看那,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迦文好脾气地耐心地陪我一路看下去。

纷争是在一个服装摊位前发生的,我因为犹豫一件毛衣到底该买黑色还是白色时晃了神,连有人偷偷将手探向我衣服口袋都没有发觉,当我反映过来时,只见去隔壁摊位买烤红薯归来的迦文将红薯丢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拽住我身边的一位中年男人的手臂,那人瞪着她理直气壮地叫嚣:“干嘛啊你!”

“你刚刚干嘛呢!手往哪儿伸呢!”迦文毫不怯懦地嚷回去。

“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我手往哪儿伸了!”那人见迦文一口南方腔调,认定不是本地人,声音更提高了几分。一时间,好些好事者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我们说句话。

我伸手拉了拉迦文,“算了。”钱包并没有扒走,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料那个人却转向我,嗤笑着说了三个字,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拉迦文的手指也僵在半空中,脑袋嗡嗡作响。

“砰”地一声响,伴随着一声痛呼声,我愣愣地抬头,只见迦文狠狠地挥了那人一拳头。战争一触不可收拾,那人反应过来,立即反手一拳砸过来,正中迦文脸颊,他嘴角浸出一丝血迹,下一刻,不要命般地扑过去,两个人扭做一团。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都快要哭出来了,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却置若罔闻。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瘦弱的迦文到底用了什么方式把比他高大的那个男人放倒在地,当我反应过来时,他已背着我拼命地在大马路上狂奔了起来,仓促中尼古丁从我怀里掉了下来,我回头去望,却见它撒着欢儿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路奔跑,它的身后,被打趴的男人一边叫嚣着一边追了过来。

那瞬间,世界仿佛全都安静了下来,街道两旁闪烁的霓虹迅疾地在我眼前划过,汇聚成一道璀璨的光之海洋,车声人声通通消失殆尽,只有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混淆着迦文重重的喘息声与我狂乱的心跳声。

不知跑了多久,转了一个弯,我们拦了辆出租出,终于摆脱了那个人。

“阿鲤,你没事吧?”迦文瘫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

“阿鲤?”他见我没有回答,探身过来看我。“你怎么哭了?”

此刻,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我做的那个梦。那个关于奔跑的梦。

“谢谢你,迦文。”很久后,我才缓缓地开口。

“迦文,明天我还想要去看海,你可以再陪我去一次吗?”那天晚上临睡前,我对他说。

“嗯。”

I

我却终究没能再次跟迦文一起去看海,第二天清晨,在他房间等待我的,是一张便签条,只短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距离我们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刚刚一个月。

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窗外阳光依旧那么明媚,一丝一缕地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打在地板上,照在我身上,我却忽然觉得这空间,好冷。

当天下午,爸爸妈妈与哥哥出现在旅馆。

除了我五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妈妈哭得这么伤心,抱着我气都喘不过来,眼泪滚烫地落进我的脖颈。

“妈妈,对不起。”我反手抱着她。

当晚,我们便飞回了家。

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问我,我只求了他们一点,不要去追究迦文,那份地契,是我主动送给他的,因为,他是真的真的很需要。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怎么可能还一样呢?

当哥哥将迦文再次领到我面前时,已是半个月之后。那个下午,我正抱着尼古丁坐着阳台上晒太阳发呆,听到声响,转头便对上迦文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如初见时一样明亮,只是那里面,似乎蕴藏了更多的东西。他的脸颊有伤,嘴角也有淡淡血迹,我望了眼哥哥,他脸色阴沉着瞪了眼迦文,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爸爸妈妈不追究的事,在哥哥心里,一直是一根刺。他虽然除了围棋之外的事儿一律不关心,但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

我与迦文彼此都沉默着。

“小希好点了吗?”许久,我终于涩涩地开口。

如我所料,惊讶的神色攀上他整个面孔,手指都在轻颤,“你……原来你都知道。”

是呀,我都知道,从很早的时候。

我将那本黑色漆皮日记本递给她,“这是她暑假的时候找我当的,她原本说要来赎回的,却一直没有来。后来我才明白,她是故意想要把这本日记本给我看的。”

是在过了赎回日期后的某一天,我整理东西时翻出这本日记本,因为无聊,便一路读了下去,只看了三分之一,便把她字里行间的那些事情与迦文讲给我的故事重叠了起来。

是的,你们没有猜错,小希是迦文的妹妹,他讲给我的故事,就是他与小希的真实故事。故事里的妹妹,患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但只要治疗得当,便不会有生命之忧。这便是迦文兼那么多份工的原因,也是他出现在我当铺的缘由。

至于小希为什么要将她的日记本典当给我,她在最后一页写了一段话给我,她说:阿鲤姐姐,哥哥第三次去找你的时候我跟踪了他,才知道为什么我欠下的大笔住院费忽然又缴上了。但是当我在马路对面看到你的那瞬间,我忽然想要阻止他接近你。你大概不知道,他并不只是单纯地想要用故事跟你换一笔笔对于我医药费来说杯水车薪的钱,他……我们在另一个城市的时候,他曾经骗过一个女生大笔的钱……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或许迦文最初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我,可他自始自终都没有骗过我。他的过去有许多灰暗的部分,但我认识的那个他,是一个可以为了妹妹牺牲掉自己人生的好哥哥,有着明亮的眼睛,心存善意的男孩。

“阿鲤,虽然现在说这些显得有点无耻,但是,”他停了停,声音忽然放得特别轻,“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我仰头望着他,嘴角挂着淡淡的无谓的笑,语调那么平静。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这是他第三次对我说这三个字,他的头微微低垂,声音苦涩。

我没有做声,没有说没关系,有关系的,怎么可能没关系呢,我胸腔里的某个地方,随着他离去的脚步声,也跟着走了,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抱着尼古丁,将脸深深埋进它柔软的身躯里,眼泪一颗一颗地打湿了它的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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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央哥哥带我去医院偷偷地看望过小希,隔着玻璃窗,她静静地睡在病床上,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她大概做了一个好梦。

我们没有遇见迦文。

离开病房下楼梯的时候,我忽然转身对哥哥说,“哥哥,你可不可以背我下去。”

他绕到我身前,慢慢地蹲下来,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地、缓缓地,从轮椅上起身,将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他的身上,忽然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叫阿鲤,今年十七岁,全部财产是一只叫做尼古丁的黑猫,给予我全世界最好的爱的爸爸妈妈哥哥,以及,只有短暂一个月却足以让我回味终生的一场关于奔跑的梦和一个叫做迦文的男孩。

我十六岁之后的人生你们都知道了,而现在,想要告诉你们关于那之前的我的故事。五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车祸令我永远地失去了双腿,这之后的时光,我只能依靠一架冰冷的轮椅来行动,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多么渴望一场自由的奔跑,而远方,永远都是令我多着迷便有多心伤的一个词。

十一岁那年,哥哥在我的苦苦央求下,偷偷带我一起参加他们的班级郊游,却差一点在野外令我丧命。那之后,妈妈再也不让他带我出去,也禁止我出门。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她爱我胜过自己的生命。我又怎么可以令她伤心呢。生命中有许多事,沉重哀婉至不可说。就好像我不能对妈妈说我想要去远方,想要在山顶看一场日出在海边看一场日落,想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亲吻这地球的每一寸土地。就好像,我永远都不会告诉迦文,我最初的假意会在他带我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升月落潮涨潮跌的罅隙里、在他背着我在马路上狂奔的呼啸风声中、在他亮如星辰的眼眸挟带着跌宕的呼吸喷薄于我的呼吸间时,凝结成此生难以泯灭的真心与印迹。

我不能说爱你,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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