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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将家里东西仔细重新造了册,过了一日便带了件小碧玉狮耳炉去了赓雪斋。掌柜的姓岳,五十开外中等身长,一张圆笑脸,是见人便笑的和气生财的样子。生意人眼毒,见她进来迎上来招呼:“敢问小姐是不是光顾过小店?”
南舟点点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便开门见山要出货,先将狮耳炉和册子从匣子里拿出来。岳掌柜看了她的册子,知道是大宗买卖,将她让到里间去请赓雪斋的东家。
东家姓吴,瘦高身材,一把山羊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拿着放大镜同岳掌柜一起对着香炉仔细端详。
因为天热,岳掌柜打开了电风扇。那风扇一吹,南舟带的册子便被吹到了地上。她穿了件翻领夏衫,见册子掉了地便俯身去捡,脖子上的坠子就顺势滑了出来。吴老板同岳掌柜的眼睛同时一亮,互看了一眼,岳掌柜笑问道:“南小姐这块玉可是稀世珍品啊,不知道是不是也打算一同出了,可否先借来一观?”
南舟怔了怔,偏了偏身子将坠子重新摆回衣领内,歉意道:“真是抱歉,这个坠子不卖的。”
两人遗憾地互看了一眼,表示理解。岳掌柜人是笑模样,吴老板也少市侩气,看着就是本分的生意人。价格谈得很轻松,没费什么口舌,估价都在南舟心理底价之上。几人约好了日子去南家看货,一切无误当场就可交付货款。
隔日岳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准时登了门,将物件一件一件细细看过,然后出了价,拿给南舟过目。南舟见他价格出得相当厚道,也没有再讨价还价。岳掌柜叫伙计把东西收好放进箱子里,装上了马车。开了一张支票给她,人就走了。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能把裴家的债还了,不饬于摆脱了一场恶梦。
赓雪斋的马车离开南家,一直来到了凯旋路十七号。岳掌柜下车拍门,胡管家已经被知会过,见是赓雪斋的字号,便敞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岳掌柜招呼伙计把东西卸下了车,抬进了客厅里。胡管家将他领进书房,岳掌柜摘了帽子稍稍弓了弓腰,“江先生,东西都带过来了。货是好货,虽然收的不便宜,也不算亏本买卖。若是藏着私玩,更是上算,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
“南小姐没有起疑心吧?”
“应该没有。”
江誉白从桌上拿了支票给他,“辛苦岳掌柜了。这是货款,还有两成的佣金。”
“哪里哪里,多谢江先生信得过小店才是。” 岳掌柜见他一掷千金的做派,又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只当是公子哥追求落难的小姐。不过心里敞亮,嘴上可不会说。两人客套了几句,岳掌柜便带着伙计走了。
江誉白踱到了客厅里,胡管家拿着册子正核对数目。他随意拿了件东西看了看,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真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去上门讨要。这样的东西不给点厉害,谁舍得吐出来?
到了下午,东西都清点完毕。胡管家捧着一件紫砂壶到他面前,“四少,这件册子上写的是时大彬梅花壶,老爷子可不就是喜欢这些?您瞧瞧哪天过去大宅,带过去孝敬老爷子?”
江誉白接过茶壶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哂笑了一声,“那也得见得着啊。”
胡管家闻言也不再说什么,捧着东西正要退下,江誉白又叫住他,“胡叔您说的对,那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吧。”
胡管家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这边刚把东西都入了库,那边门房说有位姓南的小姐来找四少。胡管家让他把人请进来,他又去同江誉白通报。
江誉白本打算去南家寻她,没料到她自己先过来了。他从楼上下来,刚转过楼梯就瞧见南舟亭亭地站在当厅。白色的立领小衫,萱草黄色的洋裙,腰线收得人纤纤袅袅,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那确实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从心底里发出的,又浮到了唇边,怎么都伪装不了也控制不住的笑。带着甜味的。
他为她做这些原不过三分答谢,三分男人骨子里孜孜不倦的“救风尘”的恶趣味,无关乎男女与情爱。只是这一瞬间,那个笑就闯进眼里、甜到骨头里。突然想着,为着看这么一个笑,也是值了。
“有喜事?”
“嗯!大喜。东西都卖出去了,价格很合适,过几天等银行到了账我就能还清债了。”
“那果然是天大的喜事,先恭喜你了。”
南舟难掩心里的愉悦,唇角的笑意更深。见他走下来了,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个小锦盒,“坠子还给你。我用水泡过了,还换了一条绳。你戴一下,看看长短。哦,原先那条绳子也在里头。”
江誉白一怔,这样大张旗鼓地来还坠子。
见他不动,她又往前递了递,“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好随便送人?你敢送,我可不敢收。”她语气俏皮,是给双方都留一点余地。
她不肯收,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打开盒子,坠子配了条秋香色的丝绦,结打得又结实又整齐,比从前那条红绳顺眼多了。他试着戴了一下,长短刚合适。
“真是有劳南小姐了。先前那条绳子原也想换,只是一直偷懒。那今天我请你吃饭。”
南舟莞尔一笑,“咱们一见面净吃了,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也好,你看天底下能说到一起的人不少,能吃到一处的可不多。对了,上回你说的那条什么街来着,看看有没有我没吃过的。”
南舟想了一想,笑道:“还真有。不过还是我请你吃吧,不值什么钱,我怕你的大钞人家找不开。”
清平路两旁食铺林立,人声鼎沸。沿街到处是叫卖吆喝声,灯火朴素却也通明亮眼。饭菜的香气飘了整条街,是更烟火气的繁华热闹。
南舟领着他进了间饭馆,门脸不大,走进去却有十几二十桌。放眼一看,桌桌有客。正巧有桌客人刚离席,空了位子出来,店伙计便领着二人坐下。见男客人高马大身姿挺拔,随便一件白衬衫也能穿得像广告画上的洋人模特,伙计情不自禁又将座位擦了又擦。
南舟看了看柜台上的菜牌子,“那今天我做东,菜我也来做主点啦,尽量保证是你没吃过的。”
江誉白没什么意见,他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好奇地四下望了望。回过头来看见她拿了热茶正给他烫碗筷汤匙,他忙把茶壶从她手里接走,“有男士在,怎么能让女士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他替她烫起碗筷来。
南舟轻笑,想他是个清贵的少爷,怕他不习惯这样的地方。“我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的时候别扭极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干净。后来吃的多了,再去别处环境优雅、菜也精致讲究的地方,总觉得差了一口味儿。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吃。”
江誉白笑道:“南小姐多虑了,没有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伙计端上四五盘菜,居然还有白粥。其他的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有一盘,里面堆着一粒一粒灰色的东西。江誉白夹了一个看了半天,觉得像个肥虫,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个是什么?”
南舟笑得狡黠,“震州特产,你尝尝?”
他眉毛蹙了起来,觉得这东西诡异的很,“你确定这个能吃?”
“不能吃人家怎么敢在店里卖?”
说的也是。江誉白决定放心地试一试, 南舟正要接着说下去,没料到他直接放进了嘴。
一口咬下去,江誉白的眉头立刻皱在了一起。浓厚的腥味和辣嘴的黄酒味一下充斥了整个口腔,过了片刻,像吃了臭虫一样的后味漫上来。他想吐出来,可南舟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一副“是不是很好吃”的表情,让他觉得大概应该多咀嚼一下,才能体会出此中真味。于是他又试着嚼了几下。但那感觉实在太难以言喻,最后只得生无可恋地地囫囵咽了下去。
江誉白猛喝了一杯茶,还是觉得嘴里味道太销魂,拧着眉头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黄泥螺,震州特产。好吃吧?”
江誉白目光复杂,“这个简直太可怕了。”离“好吃”两字有十万八千里。
“你吃得太快,把壳子也吃了……”南舟忍笑道。
“.…..”
南舟赶忙倒了杯茶给他,他又一口喝完了,还是觉得嘴里味道让人万念俱灰。可旁边桌几位食客也正在吃这么个东西,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甚至以为他们吃的不是一种东西。
“不要吃壳子的?”
“当然不吃啦。那,这样吃,从尾巴嘬进去, 然后用舌头顶住壳和沙,再把它们 剔除去 ,再唆一下肉,吐掉壳子喝口白粥。”南舟夹了一个,给他示范怎么吃。
为了让他看清楚,动作做得又大又夸张。江誉白很想掌握一下吃东西的技巧,只是目光却被她舌头缠住了。小小的舌尖又添又唆的,看得有点要命。
他往回扯了扯飘远了的思绪,也学着吃了一个。虽然没掌握要领,但还是成功的把螺肉给吃到了嘴里。居然不是绵软的口感,而是筋道爽脆的。他正嚼着呢,南舟赶紧舀了一勺白粥递到他面前,笑意融融地催他,“快喝、快喝。”
满堂喧哗有一瞬间的静止,好像只有眼前的人是鲜活的。
他乖顺地喝了下去,这一下突然有了感觉——配着白粥,倒是味道一绝。
“怎么样,好吃吧?”
他赞许地点点头,有点悟出秀色可餐的妙处来。南舟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又指着另一盘黄灿灿的菜,“再试试这个蟹糊。不过现在不是螃蟹季节,回头到了中秋膏肥的时候更好吃。我姆妈最会做这个了,我小时候不爱吃饭。但是她一做这个,我就能吃下三碗饭。姆妈说,多吃螃蟹以后横着走。”
“那我也赶快多吃一点,以后也争取能横行霸道。”他克制住漫上来的笑意,吃了一勺。鲜浓酸辣,是很下饭。
两人几乎把饭菜都扫了个干净,出饭馆的时候都有点觉得吃得过了。看对方的时候,似乎觉得眼前人都圆润一点。
“实在是吃多了,要不咱们走走消消食?”江誉白提议道。
南舟自然是没意见的。无论回家早晚,横竖三姨太都有话说,她宁可在呆在外头。两人从清平街逛着逛着,就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广宁街。街道两旁的路灯、霓虹照得街面亮如白昼,隐约可听见音乐的大世界舞厅,人头攒动的佳佳大戏院,食客不绝的广德楼——又是另一番喧嚷热闹。
刚才吃东西是过瘾,但腥味却跟着人经久不散。夏天又热,身上的味道实在不雅。路旁有个卖花的老太太,篮子里摆着好几种花。白兰花和栀子花都将放未放的,但花香却是袭人。南舟瞧见了卖花婆婆,快走了两步过去,蹲下身挑了两朵白兰花,用小别针别在了自己身上。
她这边给了钱,正等卖花婆婆找钱的空当,一转头看见江誉白正瞧着她笑,便问:“你要不要买一朵戴着避避味道?正好不要婆婆找钱了。”
“怎么好叫小姐送花?”江誉白也挨着她身旁蹲下去,看了看花篮子里的花,又偏过头看了看南舟,然后选了一枝米兰。
两人一同站起身。
“这个可没办法别在衣服上。”南舟看着他手里的花笑道。她出门的时候斜斜编了一条辫子,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搅着发尾。
江誉白心头一动,抬手便将那一枝米兰插在了她鬓边。“这样就从头香到尾了。”
满是金黄色米粒大小的一串花枝,同嫩绿的叶子交缠在一起。插在乌黑的发间,人同花一样清馨。
虽然是给她簪花,但他却是很有礼貌地站得远,手指也没碰到她分毫。要说这动作不算过分,但他身上的气息同温醇的笑意一起扑面过来,顿时便有了些说不出的亲昵。南舟的呼吸滞了一下。
等他插好了花,正想端详一下,却看见她白皙的小脸红透了。南舟抿着唇圆睁着眼睛看他,似乎有点呆住了。
卖花的老太太笑着道:“姑娘头发好看,这花衬得人也好看,先生好会挑!”
江誉白又付了钱,谢过老人家。忍不住一点得意,“瞧,人家夸我眼光好呢。”
可那也不能给她戴花呀,这不都是郎情妾意的情侣们才做的事情吗?
姑娘有点呆,一点都不是平时的机灵样,笨笨傻傻的。脸上两坨红晕终于叫他反应过来,刚才确实是逾越了,但确实没有轻佻的意思。江誉白忙解释道:“我不是那种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知道对于正经人家的姑娘来说,狎妓宿娼绝对于品行有污。但南舟的表情更茫然了,她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在妓院,不是去找姑娘的。”
南舟明白过来,腮边红意更盛,却又觉得好笑,他真不必同自己解释什么。但他的解释却也让她感到莫名的快乐,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胸前的白兰花,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垂着头笑。
“二爷,二爷?”
广德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通平号的东家陈国松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裴仲桁这才把视线从窗口处挪了进来。
他原不知道南舟是有男朋友的——应该是男朋友吧?笑起来又乖又软的样子,可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平常张牙舞爪的,原来也有乖猫的样子。
“二爷您怎么看?”陈国松又问了一句。不敢太急切,但声音里的焦灼却一览无余。
裴仲桁缓缓抿了口茶,“陈老板,老实说船运生意我没做过,兴趣也不大。”
陈国松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面前的人油盐不进,他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了,对方既不走,又不愿意接手他的生意。陈国松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外头好一阵了,这会儿目光又飘过去了,不知道这外头有什么好看,于是也探过去看了看。
路上行人是不少,可没什么热闹事发生,也不见什么亮眼的漂亮女人。陈国松转过头来接着道:“二爷,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哪!现下哪儿都不太平,南来北往的货,旱路多少劫道的,反而水上更可靠。这哪里一打仗,粮、盐、茶、大豆、生丝、布料,都得南下北上,谁能运得动货谁就盘得活钱。那些个土匪、军阀、政府军,谁都离不了这些。我知道二爷生意做得大,但谁同钱过不去呢,您说是吧?
“既然是个摇钱树,陈老板怎么这么舍己便宜了旁人?”
陈国松一叹气,“老实同二爷交个底,通平号原也不是我的祖产,是南家的老号。南家祖上做过漕运总督部院的督粮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用自己家的船运官家的粮,只赚不赔的买卖。南家最鼎盛的时候可是有六七十条船,听说道光年间一条粮船一年的包银都到了七八百两白银。后来运河淤阻,漕运改走海运。但南家几代积攒的银子也是多的花不完,买地、买铺子,光这两处每年的收入也是叫人咋舌的。
可惜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是南老爷成了亲就跑到外地去衙门做个小文官,家里的生意都是南夫人周氏打理。周氏一个妇道人家能力也有限,渐渐地就关了不少铺子,船运这里就只剩十来条船走海运,算是留点传承。但靠着几个庄子的租子,也过得富足。那南老爷最是个会享乐的,辞官后带了六七个老婆回来,后来又讨了几个,也是不管生意只管挥霍的。到了南家大少爷接管生意,那就更没法说了,反正也是个败家子。
他家大少爷早些时候急着兑银子,抛了股份。我呢,当时只瞧着是个赚钱的生意,也没查清楚就接手了。谁知道接到手里才发现里头管理得乱七八糟,柜上得力的掌柜和伙计都叫南大少给挤兑走了,经营的一塌糊涂啊!
我苦撑了两三年,再撑下去家底都要败光了。我儿子也大了,要接我去香江养老。他在那边做了厂子,买美国机器、请洋人工程师,哪不是需要大笔的款子?我寻思着与其把钱费在这上头,不如卖了,把款子交给孩子挣个好前程。
我年纪不小了,早没了雄心壮志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爷您不一样,震州码头是四爷的天下,荐头、扛工、商户都被四爷料理的服服帖帖、整齐有序。您想,码头有四爷罩着,自家人看着自家生意,光成本也能下去不少。二爷您又是个懂经济的,同英国人关系又好。通平号要是让二爷经营,那还不财源滚滚的?……”
裴仲桁还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直到江誉白和南舟消失在他视线里后,他才转了目光回来。杯盖撇开飘过来的茶叶,静静地喝了一口茶。
陈国松说得口干舌燥,但看裴仲桁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料想大概是没戏了,人便有些颓然。他无奈地也端起了茶润嗓子,想着该去找谁来买自己的铺子。不料裴仲桁放下了茶杯,缓缓道:“那就这样吧,陈老板带上文书明天就来我家把手续办了吧。”
陈国松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什、什么?”
裴仲桁却已经起了身,“就按陈老板说的价来吧,通平号我要了。”
江誉白把南舟送到了巷子口,汽车开不进去,他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本要送她到门口,南舟却请他止步,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江先生不必送了,街坊邻里人多口杂,回头传到我家三姨娘耳朵里,我得好几天不得清净。”
江誉白很理解地笑了笑,并没有勉强,同她道了再会,南舟颔了颔首转身往家走。
夜风轻柔,把鬓边米兰的香味送到鼻端。她从头上取了下来,低头轻轻嗅了嗅。浓郁的花香经久不散,比八月桂子还要馥郁。
她走了一阵停了下来,下意识转过身去,却见江誉白双手插兜靠在车身上。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回头,他怔了一下,然后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南舟也没料到他还在那里,硬着头皮也笑了下,忙转了身快步往家走。两颊发起烫来,心也慌的不像话,暗暗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回头,就像传说中的花痴。
远远看她进了门,江誉白这才上了车。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刚才姑娘是害羞了?笑起来是甜的,羞起来怎么觉得更甜?
南舟到了家,进了院子人靠在门上喘气,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读书那么多年,乌泱泱的男同学,高矮胖瘦、或文或武,或开朗活泼或沉着稳重。不是没有品貌出众的,也不是没有追求她的,只是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人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女同学们挂在嘴上的“爱情”,对她来说是个相当模糊的东西。
在建州时有个叫姚樱华的女同学,几个月就会换一个男朋友。有时候女孩子们凑在一起难免说些私密话的话题,姚樱华就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鼓动她们,让她们趁着年轻好好享受爱情。
南舟功课好,这方面却不怎么开窍。大约是瞧着自己的父亲如何对待母亲,所以对男性天生有一种失望。她听得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既不羡慕也不好奇。但做个好听众,总还是要捧个场问些问题,好叫宣讲的人有话可说下去。
姚樱华抚着胸口有些激动,“你问我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拥抱,是热吻,是不可抑制的心动,是不顾一切想要的靠近,是不分昼夜的想要耳鬓厮磨。”
南舟觉得她像在演话剧,姚樱华还是孜孜不倦,把手放在她胸口,“当你对一个人心动了,你会感觉到心活起来了,嘭嘭嘭地在跳。心被一团热流紧紧裹住,然后除了那个人,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南舟觉得她说的玄之又玄,不以为然道:“然后呢,就要KISS了?你说人的嘴不就是两片肉,有什么好吃的?甜的?咸的?”
另外的一个女同学也有男朋友的,听她这样说,咯咯直笑。
姚樱华瞧着她的大眼睛又机灵又傻气,于是捧住她的脸往她唇上吧唧亲了一口,恶作剧般道:“你说甜的还是咸的,好吃不好吃?”
南舟被恶心坏了,推开她,呸呸呸地吐口水,反复擦着自己的嘴,“死樱华,什么啊,恶心死我了,简直是在舔吃蜗牛肉!”
两个女孩子笑得东倒西歪,笑着道:“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吃男朋友的蜗牛肉!”
可刚才那一瞬间,南舟真的感到心快要跳出来了,又和紧张时候的那种心跳不太一样。怎么会这样?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一转念又想起蜗牛肉的阴影来,心慌立刻被惊惧代替了,甚至觉得有点毛骨悚——她实在对腻人的蜗牛肉没什么兴趣啊,又添又唆的,简直要吐的。
可怎么回想到这个?她觉得这样胡思乱想太不像话,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复下心潮,又忍不住想打开门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她刚把门拉开一道缝隙,却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南漪。这太奇怪了,南漪别说夜里出去,就是白天也向来很少出门的。
南舟把门打开,奇道:“漪儿,你去哪里了?”
南漪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立刻停了步子,双手背在了身后。有些慌张,“九姐姐,你要出去呀?”
南舟纳闷,她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不是,我才到家。你去哪里了?”
南漪慢吞吞挪着步子,“没有去哪里,在外面走走。”
“哦。快点进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南舟冲她招了招手。
南漪却是几步一挪地挪过去,手一直藏在身后。
南舟嫌弃她实在太慢,先进了院子。三姨太正从屋子里出来,见姐妹俩一前一后进来,又讥道:“南家真是败得很了,这哪还是大家的小姐?一个、两个的一整天都不着家。”
南舟不理她,进了屋子。阿胜替她打水,南舟小声问他:“漪儿今天也出去了?”
“哦,是啊,十一姑娘说出去散心,不让人跟着。”
南舟点点头,直觉南漪有什么事情瞒着人,最怕是她被裴益纠缠又不敢同家人说。
睡到了半夜,南舟被热醒了。伸手摸扇子没有摸到,便摸着黑下床去找扇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懒得点灯。窗户半掩着,南舟嫌闷,正要去把窗户全敞开,隐约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南舟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往外看,有人在院子的角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南舟想叫阿胜来抓贼,可再仔细分辨,那身影单薄纤细,分明就是南漪。
南舟不想惊动旁人,也怕突然走出去吓坏她,便稍稍弄出了些动静。果然院子里的人慌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往房里跑。南舟这才拉开门出去,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问她:“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
南漪嗫嚅道:“没、没,没什么。”可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什么。
南舟错过身走到她刚才在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小泥炉子,刚烧起了火。她转过身发现南漪还背着手,她走近南漪,在她身上嗅了嗅,讶异道:“你要熬药?病了?是什么病?”
南漪紧抿着唇不说话,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这时候东屋三姨太房间突然点了灯,怕是南老爷要起夜找夜壶。南舟忙把南漪拉进自己屋里,把门窗都关上,让她坐下。轻声问她:“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可又怕人听见,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九姐姐,我完了,我有孩子了……”
南舟的脑子轰的一声,差点没站住。“你说什么?”
南漪从手臂上抬起头,“九姐姐,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信期已经三个月没来了了,可我不敢同母亲说……”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南漪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摇着头哭道:“不会错的……爹生病的时候我找了好多医书来看,都对得上,不会错的……可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叫我怎么见人啊!”
“那你熬的是什么?”南舟心头凉拨拨的,生怕她是要做自己在想的那件事。
南漪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南舟抓住她的双臂,逼她直视,“你是不是在熬堕胎药?谁敢给你开这样的虎狼药的!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她又急又气。
南漪抹着眼泪,“没有谁。是我自己照着书上开的,没敢在一处买,凑成了一副药。”所以才跑了一整天。
南舟抓住她的手,纤瘦的女孩子双手冰冷。她痛心又难过,声音也轻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吃这个药多危险?更何况是你自己开的方子!”
南漪哭得止不住,“可我没有办法啊……九姐姐,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想要孩子!”
南舟一时无话。她说的对,这个孩子不能要,不然她一辈子都完了。南舟把她的手握紧了,半晌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南舟带着南漪找了个借口早早出了门,先乔装打扮成妇人的样子,雇了车去邻县的药店里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孩子。虽然早就知道,但这结果从大夫的口里听到,总归还是更震动的。
不能这边 摸到了喜脉那边就要打胎药,南舟又换了一家药店,费尽口舌加了钱买了一副打胎药。次日南舟又同南漪借口上山烧香礼佛,会在山上住上一两日消暑,带上了换洗的衣服。十姨太知道女儿近来心情抑郁,巴不得南舟能带她出去散心。
洋车拉上两人出了街,绕了一圈,南舟叫他停在了德胜饭店,进去要了一间客房。德胜饭店的一楼是间西餐厅,两人先吃了饭。南漪没什么胃口,南舟哄着她多少吃了一点。
吃完东西,两人去了客房。这种事情不能在家里做,南舟也不敢随意找个偏远的客栈。地方太差,出入人太杂,既不干净也不安全。南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她也害怕。但难道叫南漪生下那个畜生的孩子吗?她是头一个不同意的。
药是请厨房代煎的。南舟的打算是南漪吃了药,可以坐在抽水马桶上等孩子打下来,然后在这里好好休息两天,想吃什么东西可以随时叫人送过来。
看着桌子端上来的药,南舟心里也忐忑,“十一,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怕了也没关系,姐姐再想其他的办法。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也行……”
南漪本就白皙的面庞这会儿更苍白了,但神色坚毅。她什么都没说,抿了抿唇,端起来就大口大口地把药灌下去。
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效,两个人一同靠在床上等着。南舟怕她害怕,一直握着她的手同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当年逃婚的事情,说在沪上和建州上学的事情。南漪一直羡慕地望着她,这些事情离自己多么遥远啊。
“你要是想读书,回头等身体好了,我带你去中学报名去。”
南漪摇摇头,“我基础不好,上学是不想了。我喜欢读医书,不过学医恐怕是没机会了。我想过了,做护士也是好的。上回去医院换药,陆医生的一个护士和我差不多大。她说她就是上了三个月护校,毕业就可以出来做事了。以后想学习还可以慢慢深造。”
南舟抚了抚她头发,同她一同憧憬着未来。慢慢地,南漪的声音慢了下来,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是肚子疼了吗?”南舟急问。
南漪点点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南舟扶着南漪去卫生间里,让她在抽水马桶上坐好。南漪疼得冷汗直流,南舟紧紧抓着她的手安抚她,“忍一忍,等孩子下来了就好了。”
南漪咬着唇点点头。这世界上除了母亲,这个姐姐就是她最亲、最可信赖的人了。肚子疼得翻江倒海,可她不敢叫出声,怕南舟着急害怕,她只是拼命地忍着。血流出来,可腹痛却没有减轻,反而更痛了。
南舟本也是不懂,只记得大夫的交代,要看胎囊有没有落下来。她不停地检查,可马桶里全是鲜红的血,不见肉块,就怀疑孩子没流出来。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落胎。她已经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南漪看她神色焦急,紧紧抓着她的手,还努力安慰她,“姐姐你别着急,再等一下,也许很快就下来了。”
但南舟见她脸色越来越白,她也越来越害怕。“不行,漪儿,不能再等了。这样不大对,我带你去西人医院!”
“不,姐姐,我不想去,再等一下吧……”
南舟不停地检查马桶,都是血,南漪的血也流得越来越汹涌。她赶紧准备好布带毛巾,“漪儿,你听姐姐的,我们得去医院,你这样会没命的!”
南漪的脸白得吓人,人也虚得没有力气,整个人要靠着南舟才不会从抽水马桶上滑下去。南舟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迟疑,她给南漪垫好毛巾穿好衣服,扶着她起来。可南漪虚弱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南舟咬着牙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南漪人虽瘦,个头却比她高一点,加上她心里又急又怕,一个不稳,两个人便一起摔倒了。
南舟这下真慌了神,只见血从南漪的身下渗出来,是垫的毛巾湿透了。南舟知道自己力气不够,背不动她,“十一,你等我,我去找人!”说完慌得往外跑。
这层没有人,下一层没有人,再下一层还是没有人!往常无处不在的侍应生,这会儿像约好一起躲起来似地,全都找不到!南舟只能一层一层寻下去,横冲直撞地往下跑,眼看就要到一楼了,一转弯直撞到一人身上。
她脑袋撞得生疼,人也差点跌下楼。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滚下楼。但耳边随即响起不满的呵斥:“你长没长眼睛!”
南舟顾不得许多,抽开了胳膊,低着头揉着脑袋急道:“对不起、对不起!”已经慌得带了哭声。
正要绕开他赶紧去寻人,却听面前的人犹疑地叫了声:“九姑娘?”
南舟猛地抬头,眼前人竟然是裴仲桁。她满腔悲愤终于有了去处,疯了一样上去对着他又捶又踢,“你们这些畜生!我妹妹被你们害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叫你们偿命!”
裴仲桁被她捶得胸口一阵闷痛,眉尖微微拧了起来,但还是忍着。万林见状正要去将她拖开,裴仲桁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动。
“九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
南舟哪还能好好说话?满脑子都是南漪流不尽的血。内疚、自责、悔恨、愤怒叫她根本停不下来,只是一拳又一拳往他胸口捶,“你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万林看得直为他叫疼,但裴仲桁不叫他插手,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气得干瞪着眼。
裴仲桁实在料不到她个字不高,力气却很不小。再问一句,她还是疯魔的模样,那意思是南漪出了事。这样不是办法,裴仲桁索性一把抓了她乱捶乱抓的手,紧紧锢住了,目光同一样声音沉凉, “你如果不想要你妹妹的命了,现在尽管在这里发疯。再问你一遍,你妹妹怎么了?”
南舟的手腕被他抓得发疼,人好像才醒悟过来,有点呆呆望着他,“漪儿,漪儿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止不住……”
“在哪儿?”他又逼近,盯着她双眼问。
她目光散乱,茫然地不知道该看哪里。裴仲桁手捧住她的脸俯身拉得更近,“看着我!人在哪?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他的手凉冰冰的,像是南漪的手。南舟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在,四零九……”
裴仲桁松开她,疾步上楼,万林也紧跟着。南舟终于晃过神,拎着裙子快步跟上他们。口里喃喃,“我不知道会流那么多血的,我不知道的,不然我不会去给她买药。怎么办啊,我怎么跟事姨娘交代……”她一边哭一边跑。
裴仲桁一刻不停地到了四零九,房门没锁一推就开,南漪就倒在血泊里。裴仲桁三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拿了她的手腕摸了一阵她的脉搏,眉头越蹙越紧。他二话不说把南漪抱起来往外走,交代万林,“赶紧把车开过来!”
虽然恨死了这个人,但看到他沉着地抱起了南漪,南舟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她像被牵了魂一样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安慰南漪还是安慰自己,“漪儿,没事的,我们去医院。没关系的,马上就会好的……”可地上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的叫她心惊肉跳,不知道她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裴仲桁自始至终没同南舟多说一句,上了车交代万林,“去仁爱医院!”
万林怔了一下,“二爷,绕城南一圈可不近啊!就在附近找个诊所吧,去罗医生那里?”
“捡最近的路去仁爱医院。”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万林这下整个人都转过来,“二爷,那可是要过西林街……”
“叫你走你就走。”
南舟焦急地看看裴仲桁又看看万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医院。
万林不忿地瞪了南舟一眼,不情愿地发动了汽车。车子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穿梭在街道里。
车开了一阵,南舟很快发现了异样。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两三辆车,似乎在追这辆车。
万林忽然道了句:“二爷坐稳了!”然后猛地加速往前冲。可没料到迎面又驶来两辆车,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南舟紧张地闭起了眼睛。
不得已,万林停下了车。
“二爷……”万林担忧道。
裴仲桁看了看前后,把怀里的南漪移靠到南舟的身上,话却是同万林说的,“等下我下车,你送南小姐去医院,不要耽搁。”说着推开了车门。
万林急地大叫:“二爷!您不能下去啊!”他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走了下去。
“为什么停车了?是什么人?”南舟紧张地问。可万林一颗心都扑在裴仲桁身上,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的骨节发白。
南舟从车窗见裴仲桁走向了后面的一辆汽车,汽车里乌泱泱下来十几个壮汉。他一身浅雾灰色长衫,身前双臂上都染了血,分外刺目。被周围穷凶极恶的壮汉围着,衬得他芝兰玉树又弱不禁风。
似乎是在同为首的人交涉,一惯的云淡风清,沉静从容。不知道说了什么,堵在前面的汽车让开了路,万林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咬牙把车开了出去。
南舟透过后车窗一直在看他,人离得越来越远。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目光,裴仲桁望了过来,牵了牵唇角,竟然是一个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南舟有些动容,这样的坏人,这样好模样的坏人,此时周身全是生死无惧、坦然赴死的温静平和。
车疾驰在马路上,不过十来分钟果然到了仁爱医院。万林也不同她多说,停了车马上把南漪抱下去,一路跑一路叫医生。直到推来了急救推床,医生问清了缘由,就赶快叫人把南漪送进了手术室。
万林见人进了手术室,立刻就要走。南舟这才回过神来,拉住他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万林满脸愠怒,“怎么回事?我们二爷要被你害死了!盛老三是我们爷的死对头,要不是为了送你妹妹抄进路,怎么会非得从他地盘上过!我要赶紧找四爷去救人去!”
南舟像没听明白一样,讶然道:“你们二爷难道不会功夫?”她以为混码头的都是流氓,流氓头子怎么可能没点功夫傍身?
万林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你看我们二爷那是会功夫的样子吗!”说完一甩手跑了。
南舟有些茫然。怎么会,他怎么会为了救仇人的女儿让自己深陷险境?可现在她没有心思细想,一颗心还都扑在南漪身上。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南漪死了怎么办,她怎么同十姨娘交代,她还不到十七,那么小。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南舟这时候没胆子迈出步子上去问结果,好在医生一脸释然的笑容,“谁是病人的家属?”
南舟一颗心落了地,谢天谢地,南漪应该是没有事了。
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心切,南漪就很听话。南舟给她弄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地吃下去。让她睡觉,她就闭上眼睛。南舟能看见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着,应该是睡不着的,但还是坚持着让自己努力去睡。南舟看得心酸,这样好的女孩子被裴益毁成这样。可偶尔脑海里又闪过那一日裴仲桁的样子,心情就很复杂。
回了家,对旁人说是南漪咳嗽不止,怕是肺痨的症兆。她在沪上是接种过卡介苗的,所以不怕这个。南漪的日常起居都是她亲自照顾,其他人也没有起疑。
到底是年轻,养护得体,南漪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照顾南漪的那几日南舟没得闲看报,这会儿闲来无事便把旧报纸也看了一遍。眼睛无意落在一则新闻上,说是震州城西两大帮派聚众伙拼,死伤无数。南舟心里咯噔一下,赶快看了看报纸的出版日期,事发时间就是送南漪去医院的那天。城西……西林街可不就是在城西?
南舟心虚了一瞬,裴仲桁该不会被打死了吧?或者被打成了个残废?要是没点功夫,那样的身子骨,经得起几棍子?想了想又觉得解恨,前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南漪,他们把南漪害成这样,活该吃吃苦头。
银行的钱终于到账了,南舟从银行开了支票回来。又瞥见那日的报纸,良心上总归过不去。她咬着指甲想了很久,反正是要还钱给他的,正好过去看看人是死是活。活着就道句谢,死了就上柱香。
可上回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帮了忙,空手去似乎也不大合适。但叫她送礼,她又不甘心。琢磨了半天,还是偷偷叫阿胜买菜的时候多买了条黑鱼,偷偷摸摸地煮了黑鱼汤。既是亲手做的,显示出了诚意,又不至于花太多钱气伤。如果人真死了,索性就当祭品了。
但,不会真死了吧?
熬好了鱼汤,南舟找了汤罐装好,放进食盒里提着去了裴家。门房倒没多难为她,通传了一下就将她请了进去,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南舟瞧着裴家一如平日,不见白幡挽帐,怕是人还活着。亏她还良心不安了好几日,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到了正厅,裴仲桁正端坐在厅里,月白长衫,人似乎又瘦了一点。左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边搁着一只碗,南舟一进来就闻到了药味儿。
见她提着东西进来,裴仲桁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燥热的天,一阵穿堂风轻轻吹进来,人都有一点春风化雨的舒意。
南舟并没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脸色,将食盒在茶几上放下,缓声道:“我今天来同二爷将两家的账结一结。”
裴仲桁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把钱筹齐了。
裴仲桁垂了眼帘,拿了药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药。眼镜蒙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神情清淡,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只好自顾自地将支票拿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说好的数额,一分不少。麻烦二爷写张收据给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着把那碗里的药喝干净,直苦到心里。本来托盘里放了两粒配药的蜜糖,但南舟这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着他吃完了糖好检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却没去拿糖。
古怪地静默了一会儿,南舟看他一脸口含黄连有苦难言的表情,忍不住问:“二爷不要吃粒糖压一压?”
裴仲桁抬了抬眼,这才从善如流似的把糖放进了嘴里,果然好受些。
叫万林准备了纸笔。纸铺好,他拿了毛笔起来,但单手写字纸总跑来跑去。南舟自作主张地抬手帮他压住了页眉,他这才顺畅地写下去。
见他一手行楷写得俊秀,也算是字如其貌了,可是竟然是个流氓头子。南舟心底忍不住唏嘘,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可真都是一家子好相貌的混蛋,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眉尾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右脸似乎是肿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不是卷的,长且直。按说同裴益一样是个桃花眼,但裴仲桁的眼角微微有点下垂,看起来倒像个性格温敦的——可惜是个坏人。
他突然抬了眼,深邃地眸子在眼镜后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南舟吓了一跳,忙假装看字。
裴仲桁复又垂下眼睛写完最后一行字。她的手近在咫尺,葱白似的手指纤秀精致,隐隐有幽香。记忆里鲜活,捧着香喷喷的米糕,手和米糕一样都是雪白的。没有凃红指甲,指甲透着健康的粉红。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紧,暗暗深呼了一口气。落了款,搁下笔,加了私印指纹。南舟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拿走了收据,生怕他赖账似的。
旧债是清了,那一点新恩还没了结。南舟收好了字据,这才转身将食盒打开。“我妹妹已经没有大碍了,那天多谢二爷。听说二爷受了点伤,旁的东西怕二爷瞧不上,这是一点心意……”
话音还没落下,裴益拄着拐杖从外头跳进来。人还没到,怒斥的声音炸得南舟耳朵疼。
“你这个蛇蝎女人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你给小十一喝了打抬药?你杀了老子的儿子,你他娘的还有脸上裴家来,你当老子不敢动你是不是!”
南舟见他一副疯狗的模样,心里就发憷。但这件事她又不理亏,便是凛然地怼回去,“四爷这是什么话,你糟蹋了我妹妹还想让她生你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我妹妹怎么活?”
“妈的,她要说怀孕了,爷还会不管我的种?爷娶了她都行!”裴益怒气冲冲。
南舟气的胸疼,冷笑道:“这道理我还是头一回听,你想娶,也要看她肯不肯嫁不嫁!这天下是姓裴的?告诉你,我南家的姑娘一辈子做尼姑不嫁,嫁猫嫁狗也不会嫁给你们姓裴的!今天南家所有的债都还给你们了,从今天起,桥归桥路归路,南裴两家再无瓜葛!”
裴仲桁脑仁发疼,见裴益还要再同她争论,抬了抬手叫万林制住他,然后叫来泉叔送南舟出去。
裴益不服气,挣脱开万林,恨恨地踢翻了一个椅子。“臭丫头心太狠了!好好一个孩子没了,娘多盼抱孙子!”
裴仲桁皱了皱眉,“你就没想过会有孩子?”
“我哪里知道睡几觉就能睡出孩子的?我睡过那么多女人,也没瞧见谁怀下崽来。”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无奈道:“那些烟花柳巷的女人都是吃避子药的。”
“我哪儿知道?又没人告诉我!”裴益气哼哼道。
裴仲桁不理他,走到食盒前,发现里面是个汤罐。他抱了罐子出来,叫人拿了碗。打开了盖子,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奶白的汤水,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芫荽。
碗拿上来了,他自己盛了一碗,原来是是黑鱼汤。
“二哥,你怎么敢喝那个女人送的东西,也不怕下毒?”裴益没好气道。
裴仲桁没理他,舀了一勺汤,喝了一口。太腥,太咸,还有牛奶的怪味道。大概为了叫汤水变白加了不少牛奶,他从小到大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不过,那份儿心是喝出来了——谁家的厨子也熬不出这么难喝的汤,怕是她大小姐亲手炖的汤。
裴益一个人嘟嘟囔囔不见他搭理,打眼一瞧,怎么见裴仲桁嘴角还挂了一点笑模样。这可是奇了。
“好喝?”
裴仲桁摇摇头,“难喝。”
“那你还喝?”
“娘说过不要浪费粮食。”说话间一碗汤喝下去半碗。
裴益挠挠头,二哥该不会叫人给打傻了吧?为了那臭丫头闯了死对头盛老三的地盘不说,自己胳膊断了,还害他腿上也被砍一刀。这会儿还喝死丫头送来的汤?这哪里是汤,分明就是迷魂药!南家的丫头都是妖精,就会迷惑人。南漪也一样,有阵日子没见了,心里怪痒痒的。
怎么也算跟过自己大半年,看她遭这一回罪,不能当做不知道,怎么也得去看看。想到这个裴益就坐不住了,丢下裴仲桁跑出去叫顺子去买给女人的补品。
顺子抓抓头,“四爷,什么是给女人的补品?”
裴益往他脑袋上一抽,“你没长脑子还没长嘴是不是?不懂你不会去问啊?捡贵的买,听到了没有!”
当天顺子买了大小十几包的东西,裴益看着还算满意。顺子屁颠颠地拿了东西去了南家,人被南舟轰出来不说,东西也全都扔到路上。
顺子灰头土脸地捧着被糟蹋的东西回来了,裴益火气蹭的就上来了。拐杖往地上一扔,“娘的,真是不是抬举的丫头!”
裴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想要给的东西一定得给出去。到了后半夜,裴益换了身利落衣服,腿伤也不管了,拐也不用了,趁黑摸到了南家。这房子谁住哪间他早都打听清楚,背上背了一大包东西,翻墙进了南家。他身上功夫好,手脚也轻,随便一弄便弄开了南漪的门。
南漪自己住一间,这几日刚刚有点起色,但人还虚弱,心情也有些抑郁,半夜睡的并不踏实。只是这回一睁眼见床前一个黑影,吓得要尖叫,裴益立刻捂住她的嘴,“叫什么叫,是我!”
但这个声音比见了鬼还可怕,南漪叫不出声,人却疯了一样使劲又推又抓。裴益冷不放脖子叫她抓了几道血痕,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你再乱动,小心我出去砍了你姐姐!”
凶神恶煞的样子终是把南漪吓住了。确定了她不会乱叫,裴益才松开手,“没良心的女人,爷特意来给你送好东西,还破爷的相。回头不讨女人喜欢了,爷就缠死你!”
这句话更叫南漪害怕,她退到床角,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给你送点东西补一补身体。”说着他把背上大包裹解下来,放到桌子上。
南漪看不清是什么,“你拿走,我不要!”她已经觉得很耻辱了,要他的东西还不如叫她去死。
“爷瘸着腿翻墙进来送给你,你敢不要?”
南漪听他语气里有了怒意,怕他闹起来。强压住胆怯,同他商量,“你送东西来,明天叫我母亲他们看见了,要怎么想我?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益挠了挠头,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你就说……你姐姐给买的,我现在就去跟你姐姐说。”
南漪吓坏了,他半夜吓唬她一个还不够,难道还去吓唬南舟吗?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裴益垂目看了一眼她的手,嘿嘿笑了起来。南漪忙松开手,却来不及了,手一下就被他握住了。南漪又急又恨,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要说多喜欢也没有,只是因为知道她给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突然就觉得他们和旁人是不同的了,是有了联结的。裴益对她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情。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娘,虽然是仇人的女儿,也不妨碍什么。他的爱恨都很直接,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向来都是女人哄他,他也没那个性子哄人。不过看她那样子也挺可怜的,他决定还是不跟她一般见识。他二哥说了,人家正正经经的清白姑娘,你想她对你好,你也得拿出心好好待她。可他待她可已经算顶好的了吧?放平常谁敢同他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于是他的声音也软了软,“哎呦,就摸摸手能哭成这样?行了行了,爷不碰你成了吧?你当天底下就你一个女人啊?要不是看在你给我怀过一个崽……”
“你闭嘴!”南漪恨的双眼冒火。
裴益皱皱眉,不耐烦道:“好好好,我不说这个。女人做小月子,不能哭,眼睛会瞎的,我大嫂……”不能提,都是南家人害的,大嫂可不就是月子里哭瞎了眼。他压了压快要生出来的火气,“你要是瞎了嫁不出去,到时候你那个三姨娘肯定要求着我收了你。”
南漪脸上惧色更盛,眼泪也吓停了。裴益逗她也逗够了,笑嘻嘻道:“成了成了,你记得叫你姐姐给你弄了吃。”
南漪不敢同他顶嘴,想着等他走了,马上把东西扔出去。裴益却瞧穿了,又板着脸吓唬她,“劝你不要扔,我天天派人在外头盯着,你敢扔我的东西瞧瞧!”
南漪简直气得没办法,拿着毯子护在胸前默默地哭,“你简直不是人!”
裴益看她比往常又瘦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更动人了。他按捺住性子,“好好,我错了成了吧?你好好养着,下回我来看你。”
没有比这句话更叫她害怕的。 南漪觉得自己简直走投无路了,她绝望地从枕头下摸了一把剪刀出来。裴益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你干嘛,绞了头发当姑子啊?你去哪个尼姑庵,我就翻哪家墙。”
“我杀了你!”
裴益更觉好笑,“好好好,我不还手,就坐在这里让你杀。”说完真松开手,大喇喇往她床上一坐。他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敢动刀动枪的。没料到南漪扬手真扎过来了,本来是能躲开的,但觉得她丢了孩子大约也难过,叫她出出气算了。于是他也不躲,那剪刀真就扎在肩胛骨下一点。
南漪呆住了,她是想杀了他,只是哪里杀过人呢?她平常连踩死个蚂蚱都要内疚一天。看剪刀头没入他身体里,也吓得松开了手,自己吓哭了。
裴益仍旧笑嘻嘻的,“我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难搞,你捅我一刀你还哭上了?成了成了,我走啦。你记得吃东西,想要找我报仇也得有力气对吧?不然我现在再给你一把刀你也捅不死我,是不是?”
说着他要起身,南漪“嗳”了一声。
他转过头俯过去笑,“怎么啦,舍不得了?”
南漪真是气死了,“你把剪刀还我!”
他瞥了瞥剪刀,“这个还真不能还,当定情信物啦!”
南漪气得脸涨得通红,咬着唇默默地流眼泪,恨自己没用。他也逗够了,这才正正经经道:“拔了剪刀爷还要不要命了,回头死你屋里传出去好听是不是?”
裴益看呆的时间也够久了,笑嘻嘻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拉开了门又翻墙出去了。南漪忙下了床栓上门,又把桌子堵在门后。做完这些腰酸背痛难忍,伏在床上哭 了一夜。
裴仲桁看着眼前的罐子发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陶罐,街边地摊上买的,可看了一天一夜。他其实不爱吃鱼,也不喜欢鱼腥味儿。罐子洗干净晾干了,又塞过茶叶干花这才清爽了。这罐子不好留,留了显得贪了人家的东西。既然要明算账各不相欠,就得还她的礼信。
他抽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然后叫万林进来,吩咐了几句。万林搔了搔头,尽管不解还是照办了。
到了午后万林回来了,买了一大提袋小零嘴儿,恭恭敬敬地在他书桌上放好。瞥见他桌子上的罐子,万林更疑惑了,只是不敢问,退了出去。裴仲桁把东西一个一个放进了罐子里,还剩几个塞不进去,又把东西倒出来,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终于是能盖住盖子了。
他正要叫万林进来,忽然扫见镇纸下压着的支票,心头一滞,渐渐凉意漫生——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手指在罐身上轻轻滑过去,最后不过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气,罐子便从桌面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那脆响如迷雾重重的深山里庙宇里的晚钟,敲得人神思收巢,欲念伏归。
有些念头本就不该动。
万林听到声音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怎么了?”
裴仲桁人却已经站在了衣柜前对着镜子理衣服,声音平静不见什么端倪,“叫人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去仓库看看。”
南舟把祖宗牌位都一一擦拭干净、摆好,把香烛贡品放正,将众人都叫到堂屋里。她点上香,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把裴仲桁的字据拿出来,让众人看了一遍。不是不自豪的,这笔烂账是她解决的。
“爹,南家的债都还清了,裴家也答应过不会再来找麻烦,两家的恩怨算是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定了后日的船票。以后爹和姨太太们还有十一的们的生活费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每个月寄过来。也不会很多,吃穿还是足够。南漪还小,能继续去中学读书,我会先把十一的学费留下……”
她话还没说完,南老爷拐杖猛戳地,怒目圆睁。这些日子亏得陆医生关照,老头子病也有了起色。话虽说得不如从前利索,到底还是听得懂。
“我不稀罕你养!造孽啊,生了一群讨债鬼!”他仰天悲鸣,流下两行泪来,“湘琴,我只要她一个,可惜我懂得太晚。要不是为了生你,湘琴怎么会死!我早说她年纪不小了,不要生养,她非不听,一定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结果呢,生了你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丫头。要是有个儿子,南家的家业我都交给他,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造孽啊!”
南舟气得眼泪打转,“别整天说我害死了娘,你早点打发走那些女人,我娘怎么会被气死?是造孽,可都是你造的孽,算不到我头上!
我娘为什么要生孩子,还不是你那些女人欺负她没孩子。你说儿子好,儿子就有用吗?你生了多少个儿子,哪一个成器了?亏你读了圣贤书,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会指责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娘真是瞎了眼,为了你这样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道理他未必不懂,但容不得人说出来。南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老头子拿起拐杖去抽她。虽然失了准头,力气也不大,但南舟心里还是凉透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拐杖,“要不是几个姨娘撺掇着要让我嫁给人家做续弦,我怎么会带着我娘的钱跑?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当过我是你的孩子?你怪我害死娘,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吗?你当年新婚夜不跑,怎么会让我娘独守空房十几年?
我要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管你死活了!爹,你是我爹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瞧不起我、轻看我?你的其他孩子不孝,我就不孝了?
好,你说我没用,我偏要让你看,我就算不是男人,也能把南家的产业给你挣回来!”说完丢开拐杖跑出了家门。
南舟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跑不动,才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喘气。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气疯了,为了一口气简直赌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可是莫名又有一丝痛快,他终于是知道世上只有周湘琴对他有真心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她要为母亲争一口气,要叫他看看,他那么多子女里,谁才是真心对他的人!
她反反复复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着,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双腿发酸才发现到了码头。
白天的码头和夜晚的码头完全是两个世界。昨夜下了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货船一艘靠着一艘停靠着,扛着麻袋的苦力往来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面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从手袋里拿了船票出来,看着上面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直到船票变成小的再也撕不动的纸片。她一扬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亲能靠着自己撑起一个家,她会做不到?
飘絮般的船票被风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点呆,连落了雨也不觉得。码头风大,吹得头发、裙摆乱飘。风雨里,眼睛有点睁不开,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
不知道何时雨停了,风好像也小了。她抬头,看到的是黑色的伞面,原来是有人替她擎了伞。她一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朗月清风地笑脸,“小孩,谁又欺负你了,怎么躲在这里哭鼻子?”
她本来是没打算哭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委屈全都涌上来,鼻子反而酸起来,眼泪就真掉下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没真的做过小孩,没人疼爱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誉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面前离肩膀还差一小截。她今天穿着一身珍珠白色滚了淡粉色镶边的袄裙,头发没仔细梳,用个帕子系着搭在肩上。人在风里,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娇楚。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两道浓眉笼着哀愁,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晰地摆在他眼前。眼睛这会儿被风雨吹得睁不圆,眯着眼睛仰望着他。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消退,又有点羞恼的意思浮上来。
江誉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谁从他的三魂七魄里抽走了一丝魂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伞又扯回来,笑着道:“哦,那是我认错人啦。看你站在这里像个帆船快被吹进海里去了——小帆船,原来刚才没哭,瞧见我就哭了。我长得那么吓人吗,把你吓哭啦?”
南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每回一见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么我也是远洋舰吧?”他笑意不减。
“是桅杆。”南舟泪眼朦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江誉白一副好脾气地轻笑,“桅杆就桅杆吧。没有桅杆就没办法张帆,船还怎么开呢,是吧?对了,说到桅杆,我想起从前有个朋友也船政学堂毕业的,据说操练课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吗?”
南舟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我可是拿了优秀的。”
“瞧不出来,你能爬上桅杆,还爬得最快。”江誉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议道。
南舟被他调起了话头,话也多了起来。“其实是不少男同学都有少爷脾气,教官叫他们爬桅杆他们不爬,我为了门门都拿优秀就爬喽。也不是很难,克服了恐惧就没什么了。等到了上头,从桅杆上看到海上的风景,觉得手磨破了也都值了。
那教官是英国退役的海军军官,对着那些男生直摇头,气得跑去找校长,说‘他们是虚弱孱小的角色,一点精神或雄心也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巾帼气味。’我们几个女学生为了不落人后,总是要凑在一起练习,省得被人说是受了照顾才得的优秀。”可那些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江誉白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说小帆船才是巾帼英雄嘛。”
南舟正要抗议他起的外号,见他身后一辆奥斯汀汽车里走过来个穿制服的人,她便抿住了唇。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道,“四少,燕小姐问您什么时候能上车。您看?”
江誉白转身同那人道:“我碰上个朋友,请小舅爷和燕姨先回去,我自己叫车回去。”说完竟是也不理会那人,然后对南舟谦然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多幸运,碰到你就不用应酬那些讨厌的人了。走,我请你喝咖啡去。”
他侧了侧身,这回没有揽着她,很礼貌地给她让了路,还是站在了风口处。只是旁人看着倒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姿势。
程燕琳双眼瞪得冒火,她弟弟程晏阳探了探身朝车窗外望过去,“誉哥……”刚开口想起这个称呼不对,赶紧改正道:“四少交了新女朋友?”
程燕琳咬着唇生气,听他问起来,讥笑道:“他女朋友多得很,没几个正经的。”
程晏阳看了看,笑着说:“不像不正经的女孩子呀。”
程燕琳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程晏阳见姐姐生气了,忙哄着她,“我是不懂,姐姐你以后多教教我就是了,不要生气了。”然后对回来的汽车夫老许道:“既然四少还有事,那咱们就先回去吧。回头叫大姐等太久不好。”最后一句话是对程燕琳说的。
程晏阳刚从英国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声音也带着一丝疲惫。程燕琳心疼弟弟,只得叫老许开车。江誉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不信今晚他不回大宅去。
汽车从两人身旁驶过,江誉白假装没看到,把伞又放低了些,口中抱怨:“震州这天气可吓人,又潮又热又闷,雷阵雨又多,我在北边一年见的雨都没这一个月见的多。”
“嗯,夏天是这样的,好在入了公历十月就凉爽了。要是嫌热,可以去慈溪沙滩去游泳,或者去松兰山上避暑。冬天温度倒是不太低,但是湿冷湿冷的,怕是不少北方人会不大习惯。”
江誉白认同地点点头,“先前在建州冬天也不大习惯,熬不住了,索性回关外去了。”
“你是关外人?”南舟有点讶异,只晓得是北方人,不料原来那么北。
他笑,“怎么,不像吗?”
南舟偏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像,关外人好像没有你这样……”她顿了顿。江誉白偏了偏头等她下文,他迫切想知道没有他怎样。
南舟抿唇一笑,“你说官话,不带一点关外口音。”倒没见过他这样秀致的面相的关外人,大约是她见识有限,没遇到几个关外人。“不过,你这个头确实不像南方人。”
江誉白笑道:“我先前在南方上过学,学校篮球队的教练非要叫我进篮球队。你说,也不是个子高的人就一定喜欢打篮球。我就同教练说:‘我是击剑队的,对篮球没兴趣。我这人又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不适合团队合作。不如击剑,两个人戴上面罩可以一句废话不说,打完了事。你看,我连篮球规则都不懂,更不要说打篮球了,您还是找其他人吧!’可篮球教练拉住我的胳膊,说:‘没关系啊,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但是我没办法教别人怎么才能长你这么高的个子。’”
南舟一直认真地听着,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是在说笑话。她掩着唇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江誉白佯装惊讶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不过好像水平见长了,你看你不是笑了吗?”
两人的目光偶尔撞在了一起,他面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柔和。南舟被他温存的目光看得有点心慌,忙摆正了头,佯装看天。“应该快晴了,震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倒是希望这雨不要停。但天不遂人愿,过了一会儿果然是晴了。雨一收,太阳很快就跟着出来了。江誉白收了伞,甩了甩伞身上的雨珠,“对了,你来码头是送人?”
南舟摇摇头,“随便走走。本来定了后天回建州的船票……”
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码头。其实两人走了这许久也没走出多远。刚才因为下雨,码头上的人都躲雨去了,此刻天晴了,人也都出来了,远远看去又是一番繁忙景象。她扔掉的不是一张船票,是另一种人生。
江誉白见她不说话了,人是落落寡欢的模样,笑着道:“不走了好啊,我也要在震州常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你留下来咱们正好做个伴儿,哪儿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给我介绍介绍。”
南舟笑了起来,“那好说。只是我怕回头忙起来怠慢了你这位贵客。”
“怎么,要转校?震州怕没有相关的专业吧?”
“不,书是读不了了,我留下来是为了振兴家业。”倒有几分踌躇满志的模样。
江誉白颇感意外,待听她细细道来,不知道怎么的,有点心疼。对待命运的不公,她这样大张旗鼓地反抗。他佩服她,甚至有些羡慕。只是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姑娘,乱世里如何重振家声?不嫁人了?
但他不忍浇冷水,情不自禁在她发顶揉了揉,“有志气,比我强多了。我这个人不思进取,跟你比简直汗颜。不如……以后咱们一起合伙做生意吧!”
他亲昵的动作让南舟一个愣神,傻傻地看着他。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扫到他小腿上,像有只小手在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他的小腿,心头也痒痒的。
似乎是吓到她了。他清了清嗓子,“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去。”
“啊?”南舟没反应过来。
“以后咱们就是生意伙伴了,所以要好好庆祝一下嘛。”
南舟回到家的时候南漪正在屋檐下坐着,见她回来了,忙张罗阿胜给她准备洗澡水。
上回裴益半夜送东西来的事情,南漪还是偷偷同南舟说了。南舟气得要去裴家理论,南漪拉住她,实在是不想再招惹那个人。东西扔也扔不掉,索性都偷偷弄给南漪吃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南漪也想开了,既然死不掉,那不如好好活着。心结开了,养息的又好,脸比先前有了血色,人也明丽多了。
见木桶里飘了一层玫瑰花瓣,南舟问:“这是哪儿来的花?”
南漪有些赧然,“是陆医生送的花。”
南舟长长“哦”了一声,挤着眼冲着她笑,撩了花瓣,“这也太浪费了,好好的花怎么给揪成这样了?白白糟蹋了人家一份心。”
南漪红着脸道忙解释,“不是那样的。母亲要补衣服,我听到货郎的声音就出去买针线,正好碰上陆医生。他说是出诊到附近,病人是个花店的老板,送了他一捧花,他就借花献佛给我了。我怕拿回来叫三姨娘看到又说三道四,所以就把花瓣拆了,正好给姐姐泡澡。”
南舟进了木桶,捞了一把花瓣,真是怀念泡浴缸的日子。她冲南漪招招手,“进来一起洗。”
这木桶是南舟特别定的,比寻常的都大,为这个没少听三姨太唠叨。南漪抿着唇笑,把门窗都关好也进了木桶。姐妹俩好久没这样亲热,互相拿了毛巾搓背。
南漪边帮南舟搓背,边道:“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们了。爹一辈子被女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说那些不过都是刺激你。他心里怎么会不知道全家孩子他谁都靠不住,只能靠你?他故意说那些话激你想把你留下来。”
南舟闭上眼,双臂趴在木桶边,歪着脑袋枕着胳膊。“我知道。但是我更想争口气,我想证明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一样能做!”
她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回去上完学,出路也有限。既然没有嫁人的心思,倒不如把母亲做下的家业再讨回来。母亲当年一个深闺里的少奶奶都能撑起这份家业,时代不同了,她的机会更多,她不信她做不到。
南漪把头软软靠在她背上,“姐姐,你真厉害。你放心,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我不会当你的拖累。要是我哪里能帮的上,你尽管叫我去做。今天我同陆医生说了,请他帮我去护校报名,我先去上护校。”
南舟转过身,笑着捧了她的小脸,“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啊,你是我妹妹呀。你呢,也不用勉强自己做什么,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喜欢读书就读书,喜欢出去工作就工作,哪怕是想嫁人做少奶奶那也没什么。不过眼睛要看清楚,可别找个爹那样的。”
南漪眼泪又涌了出来。嫁人她是不想了,她只想好好的活着,陪着母亲、陪着南舟。南漪一垂头,见她胸间一颗红痣,分外妖娆。她擦了擦眼泪,抬手轻轻摸上去,“姐姐你这颗痣长得真好看。”
南舟被她摸得发痒,往后缩着肩膀。“好看不好看到是两说,我小时候可烦这个了,恨不得挖了去。不过容妈妈说我这叫‘胸有大志’,我就越看越顺眼了。”
南漪微微一笑,也顽皮起来,“说大胸有痣也对的。”
女孩子里流行清瘦的身形,南舟顶不喜欢自己的胸,总是嫌弃有点大得累赘,穿旗袍显得有点妖气。平时胸衣也都故意穿小一号,这会儿听南漪取笑自己,崩不住笑去捏她的脸,“坏丫头,全叫你看去了,叫我也看看你!”
南漪抱着胸笑着躲她,木桶里的水漫了一地,笑声也落了一地。
一大早阿胜打开门正要出去买早点,被门边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认出是裴家人,阿胜咕哝了声“晦气!”没好气道:“什么事?”
万林话少,捧了罐子给他,“我们二爷谢谢九姑娘,汤喝完了,人也大好了,把罐子还回来。”说完就走了。
东西再不送出去万林都要被逼疯了。这个月一会儿买罐子和小零嘴儿,一会儿摔罐子听响。摔了不过两日,裴仲桁又叫他去买一样的东西回来。统共砸了五六个罐子,可把万林折磨坏了。
这回他又买了新罐子和零嘴儿回来,抱到裴仲桁面前,逞着胆子给他拿了主意。“二爷,东西买回来了,我这就送过去!”然后不待裴仲桁说话,他一溜烟就跑来了。好在东西送出去了,两不亏欠,二爷再也不用为难了。
阿胜“哼”了一声,一个破罐子还还,当我们家连买罐子的钱都没有吗?而且要还也不早点还,这都放了一个多月了,难不成喝汤喝一个月?
阿胜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放到厨房,因为罐子重得有点不正常,所以他打开来看了看,里头居然装满了各种各样小零嘴儿。
南舟也起了床来厨房找吃的,见阿胜在倒腾汤罐子,便凑上去问:“在干什么呢?呀,这么多好吃的。”
阿胜撇撇嘴,说是裴仲桁叫人送来的。南舟“哦”了一声,看了看罐子似乎是她送出去的那一个,她也没大往心里去,也只当裴仲桁的回礼。在零嘴儿里挑了块杏蓉酥,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是对胃口,便拿帕子包了几块带着出门了。
南舟带着纸笔不停地往码头跑,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整日不着家。震州境内大小个码头十来个,除了商家公用码头,剩下的多被私人帮派管控。震州东望码头就是裴仲桁私人筹款改造扩建的栈桥铁木趸船码头,现在是震州最大的码头。
这日南舟又在码头看了一整日,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算计。南家资产的大头有三份儿,田产、古董、铺子。到了现在,四个大庄子卖干净了,想买回来不可能。古董拿去还债了,商铺到这一辈本就经营不多,也就剩船运、茶庄、布行。她手头上没钱,不可能再赎回先前的铺子,唯一一条可走的路便是船运了。
只是要船运,首先要有船。大船造价不菲,小船倒是可以买。只是小船做不了大宗运输,不过是被英国人雇去做剥货,也就是从大货轮上卸货到小船上再运到码头。雇船工、交给裴家码头保护费、折旧费,算下来不过糊口。这种速度,想要拿回南家的生意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弄条大点的船。
她观察了这许多日子,发现政府做城南疏浚工程的时候,拆了不少码头,其中就包括了米业码头。震州现存码头不过六七个,除却被英日等永久承租的三个码头,只剩一个公用码头、一个政府用码头,再就是一个就是裴仲桁的东望码头。南舟也不知道他当初用了什么法子从太古公司手里抢下来的。
但米业商会同水巡队又历有矛盾,导致有些码头不许靠岸。很多米船无处下泊,只能在水中驳运。有时候等着剥货等得太久,遇上涨潮米货尽毁,损失惨重。而潮退时,新式码头又导致船只不能傍岸,起货艰难。南舟便是打算买条合适的船,同米商接洽,驳货到城北的旧式鸿升公用码头卸货。
南舟想心事容易入神,边走边想,等到发现周围的人都跑起来了,才注意到又下雨了。好在这几天为了走路方便穿的是平底布鞋,见雨落下来,也手搭着额前跑起来。
跑了一阵,雨只见大不见小。这会儿离码头也远了,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不远处瞧见个亭子,便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人还没靠近,忽然两个冷脸的年轻人把路一挡,“这里不方便,麻烦小姐去别的地方。”
南舟湿了半身,又觉得这人态度实在是叫人不舒服。同跑过来躲雨的还有几个过路人,其中一个妇人背上还背着个孩子,这会儿正哭的厉害。南舟不忿,态度却还有礼,“请问这是你家的亭子?如果不是,凭什么不叫人进去躲雨?”
“我家老爷……”那年轻人正要怒斥,忽然亭子中响起个浑厚苍老的声音,“放他们进来避避雨吧。”
年轻人机警地快速扫了一眼想要来避雨的人,然后才让开了路,但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逡巡。
亭子不大,当中石桌前已经坐了两个人,竟然在下棋。面向自己的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背向而坐的看身形是个年轻男人。
南舟腹诽,真是有雅兴,自己占了地方,叫旁人没处躲雨。她在学校里颇受了些新思潮的蛊惑,对于这些权贵打从心里不认可。那几个路人看亭子里的人衣衫华贵,几个随从又是人高马大面色严峻,都怕惹事,便小心翼翼地远远站着。
南舟的裙子沾了水,沉沉地坠着,还贴着腿,说不出的难受。她弯腰撩了裙子拧水,拧了一会儿,似乎感到了有人的目光看过来,这才留心裙子撩得有点高。她忙放下裙子,整理平整。一抬眼瞧见了目光的主人,是裴仲桁。
月余未见,还是过分白皙的清瘦面庞。文质彬彬的长相,亭外风雨衬得人更是眉秀骨冷。四目相对,裴仲桁微微冲她点了点头,南舟垂下目光把头偏到别处。
只是他的目光转开的有些艰难。刚才她半湿的衣衫裹着身体,本就曲线玲珑;一弯腰,胸前鼓涨如坠;撩起的裙子下,露出一截嫩藕般的小腿——小姑娘长成了一个诱人采撷的蜜桃。
他对女人向来兴趣缺缺,唯一惦念的也就是那年从马车里笑着叫他小乞丐的那一个,可惜是仇人的女儿。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健康,心理竟然也近乎病态了。在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程里,偷偷在南家附近窥探过不知多少回。先是想确认自己认错了,那个不是仇人的女儿;后来说服自己是在等着她长大再来报仇,毕竟对付个小孩子,不是他能做出的事。到现在,他仿佛是把自己绕进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样。
他同裴益是不同的,裴益是见色起意,无论谁都一样。他是不同的。那一句“小乞丐”,同时给予了他人世的温情与羞辱。书读得多了,越发觉得这种隐秘的情绪带着一点哲学的深度,所以可以在独处时堂而皇之的拿出来思辨。他才就是农夫怀里的蛇,惦念人家怀里的热,最后难免依着本性咬上一口。——果然病得不轻。
裴仲桁强忍住给她盖上衣服的冲动的。嗓子又干又痒,咳了几声。他这么一个走神的功夫,对面的老人吃掉了他的皇后。
那两个面似判官的随从,目光不停地从躲雨的人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几个路人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见雨稍微小了些便陆续离开了。
同裴仲桁对弈的男人国字脸,头发花白,剃得很短。面上带着一丝病容,容色却刚毅硬朗。坐得板正,不见颓姿,此时眉头紧锁盯着棋盘。是在下西洋棋。裴仲桁是白子,老人家是黑子。
南舟瞥了一眼,白棋同黑棋一样,都只剩一王一主教一士兵。双方到此时胶着不下,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数。只是裴仲桁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南舟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扑克脸”。
老人家看着就可亲近多了,那一脸愁容叫人忍不住想开口给他指条明路,因此南舟不停地往棋盘上瞟。躲雨的人都走了个干净,除了她。
老人家的手刚碰到了士兵,南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老人家蹙着眉头挑眼扫了她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南舟还是懂的,因此脸有点发烫。故意猛着咳嗽了一阵,但装得实在不像。
但她的意思老人家却接收到了。他放下了士兵,再一看棋盘,猜想到了白王诱敌的意图,不禁一身冷汗,心里暗道好险好险。但下一步该如何走?老人家又偷瞄了南舟一眼,果然她冲他使了个眼色。老人家的手挪到了主教身上,她没有再咳嗽,却是手翘兰花把腮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老人家再一看棋盘,悟出了她的意思,果然是一步好棋!这一步盘活了局面,不过几步便吃了白王。
裴仲桁早知道这两人打着眉目官司,只是佯做不知,一直垂目思索。输了棋也不见什么情绪,冲老人家一拱手,“老爷子棋艺高明,裴某自愧不如。”
老人家哈哈笑了起来,不知牵动了了哪里,抚着胸咳嗽了两声。一个随从忙双手捧了保温杯给他。喝了几口水,老人家才平息了咳嗽,“裴先生过奖了,老夫今日胜之不武,多亏有高人指点。”说着笑着望了望南舟。
南舟听他这样说反而不好意思了,这样搅了人家的棋局。虽然对方没有生气,到底不礼貌,便抱歉地冲他颔了颔首,算是道歉。老人家也笑着同她点点头,没有做交谈的意思。南舟瞧他通身位尊者的做派,也没有上去攀交的想法。
随从躬身低声道:“老爷子,时间不早了,该回了。”
老人家“嗯”了一声,站起身又寒暄了两句,便有辆车开过来。随从支了伞,裴仲桁恭恭敬敬地同老人道别,目送他上了车。
南舟见雨也不算太大,正打算离去,裴仲桁却道:“九姑娘请留步。”然后转过身从万林手里把雨伞抽了出来,递给了她。
南舟看了看雨伞,又看了看他。觉得自己淋雨似乎没什么大碍,怕是这位不是能经风雨的人。便道:“多谢二爷,不用了。没什么雨了,您自己留着吧。”
对于她的冷漠裴仲桁倒也没什么表示,转身把伞放在了石桌上。声音还是润如细雨,“这是南家大宅子里的雨伞,九姑娘用不着嫌弃。”说完同万林走进雨里。
南舟想叫住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她把伞撑开,也走进了雨里。只是一人向南、一人向北,亦是“人生南北如歧路。”
万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颇是不平。“二爷,那丫头坏了您的大事,您还给她伞!”
裴仲桁步子不疾不徐,地上的泥水很快污了裤脚。过了半晌方才说:“万林,就算我了赢棋,老头子也不会同意出面去交涉收回金成码头。毕竟一边只是些米商、生意人,另一边却是虎视眈眈的东洋人。他新来乍到,未必肯给自己找麻烦。”
“二爷,要不您再找查理先生帮忙,索性自己出钱做码头得了,何必看人眼色?您瞧瞧现在哪个码头比得上东望码头?”
裴仲桁看了他一眼,“树大招风……做生意,自己挣钱固然重要,也不能把别人逼得没饭吃,不然人家就要同你拼命,总要留点饭给旁人糊口。”
万林似懂非懂,但是裴仲桁做生意很有一套,也就信服地不再多言。
裴家大爷早年同裴益一起出生入死,刀尖上讨饭吃,挣下了一份家业。后来大爷身体不行了,便是裴益当家。裴益是个莽汉,论拳脚无人能敌,却是没什么心眼,吃了不少亏。最后只得请了裴仲桁回来。
裴仲桁是个读书人,先前在沪上读经济,毕业后在洋行里做事。也是不得已不接手这份家业,一面稳住裴家在震州的势力,一面又将这份不大上台面的家业往正途上带。先时下头人见他文弱,便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样暗搓搓的捣鬼捞钱。谁晓得论心机,这位二爷比大爷还重;论狠辣,四爷竟也不能敌。慢慢也便人人信服,不敢再背后动手脚。
万林跟着他许多年,虽然心里暗暗觉得他对南家九姑娘似乎有些心慈手软,但因为他心机向来重,便也当成是他的另有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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