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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景平继位红酥听政的第三个冬天。
这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早,他立在雪夜之中,鹅毛一样的大雪瓢泼而下,不用半刻钟,就将他身上的黑色斗篷从头白到脚。
即便是呼吸出的气儿都是白雾,可他眼也不眨,盯着面前的匐跪在地的狼狈男子。
那男子身上还穿着朝堂官服,发髻散乱,被人压着跪在雪地之中,自始至终都挣扎着抬头看他,然后就怒骂出声,“苍天啊,大殷不保,就要败在那蛇蝎妇人手中,尔等鹰犬也定当没好下场……”
他对这人的身份再清楚不过,朝廷三品大员,只是不巧前些日子被发现与闵王走的极近,已隐隐有联合闵王想与皇上分庭对抗的征兆,故他今晚上就带天罗之人过来了。
“回禀大人,无一人遗落。”有带佩刀之人出来回禀。
他手一抬,透过斗篷兜帽,看了看这漫天的大雪,耳边又响起凤静离去那日说的话——
“凤翊已死,这世间只有天罗中尉无名大人,纵使双手遍染鲜血,你所捍卫的也是大殷皇权以及家族的延续。”
“灭门!”他轻吐出一个字音,也是红酥的意思,闵王太过势大,决不能给他半点给喘息的机会,务必要将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转身,玄色斗篷在白茫雪夜之中划过清寒的暗影弧度,兜帽之下,只可见他日渐冷硬的下颌线条,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着,将身后的鲜血和惨叫一并遗落,不用多久,那些猩红的颜色都会被大雪所掩盖,一切视野所及又是干干净净的白色。
他开始喜欢于身上斗篷颜色相对的极致白色,干净清冷,一如脑海之中那窈窕女子曾经立他坟前石碑的鬓间白花。
他将她名字刻了上去,她便为他穿丧衣吊唁一场。
多么公平,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她生生世世的惦记,说他自私也好,说他算计了她也罢。
这都无所谓,他从前不是圣人,现在更不是,除去这身斗篷,便也是个普通的男子,对心爱之人,自然也有那等强占的心思。
她从来不爱他,那么他便自个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安静的雪夜之中,他缓步而行,天地孤寂一色,随风而起的斗篷,一翻卷便拂开零落雪花,他背脊笔挺,兜帽之下的眉宇谁也不知,早便没了年少轻狂的风流肆意。
短短二十多年不及三十年,他便以为自己过完了两辈子,前世今生,那么历历在目。
即便他现在还是住在凤家,原来的院子,原来的正妻,可他再不能从凤家大门堂堂正正而入,反而是过而进偏门,这便是他今生的代价。
落樱园,高大的粉樱树枝桠赤裸,没有初春的旖旎风情,枝头沉甸雪色,是一树的白。
“夫君,回来了?”有温婉女子的声音响起。
他回神,才发现自己站立在庭院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目光从兜帽之下看过去,温润如水的女子容颜,从屋里拿着件干爽的外衫站在游廊之下言笑晏晏地瞧着他。
自从他从前身份死去,连同这落樱园中旁的下人也遣散了,留下的只是那一两个忠仆而已,对于这些,他这所谓的正妻毫无怨言。
她是个好女子,奈何却不是他心头那抹红朱砂。
他给她正妻之位,给她庇护,给她尊重,唯独却给不了她任何一点的感情。
他想起从前的自己,风流不羁,曾以为这天下女子之美,在他手里,便能成永不褪色的图卷,他见识太多不同风情的女子,便是那等再荒唐之事也是做过的,一直认为,向来无情的是他自个,这世间美好之事太多,谁又能绊住他脚步。
可……
脑海之中,再次划过那抹艳色的身影。
他多半是越发的老了,最近总是惦念起过去。
“回去,小心风寒。”他几步到游廊下,从妻子手里接过外衫,竟也不做停留,转个身就往院子另一头而去。
那方向,是个叫听轩小筑的小院,这些年,他基本都住在那边。
孙落樱脸色一变,随即便是无比的凄苦,在缤纷大雪之中看雪飞扬过那黑色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娘,父亲呢?孩儿想他了。”有稚气孩童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闻言,孙落樱回头,心下有软。
他不曾将心放在她身上,这又有什么关系,总归她还诞下了他的孩子。
小小的孩子,两三岁,可能看出那模样已经同年少的凤翊极为相似,那眉目之间有小俊逸,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不,他回来了。”她转身,进屋,牵着孩子的手,掩了房门,再不等那注定等不到的人。
听轩小筑,他即便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儿,一草一木都再为熟悉不过,他跨进院子便深嗅一口,满口鼻的清冷雪水味道,可那其中他仿佛还能闻见记忆中那人身上的幽香。
屋里所有的摆设原封不动,他也只将其中一间客房布置成了书房。
换了干爽的外衫,他连斗篷上的雪都懒得抖落,径直做到书案前,打开谁也不知的暗格。
那暗格之中,一樽瓷娃娃,那娃娃穿着红衣,眉目浅笑,和记忆中的那人形态相似,一香珠手串,每个珠子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和她相貌的春宫图。
爱一场,所剩无几,便只留了这两件小物什而已,一如如今的他,什么也不剩下。
“启禀大人,第六小队在昭州任务之时,与夜殿交手了,请您示下。”门外有手下的人在轻声回禀。
他屈指敲了敲书案,悄无声息地将暗格关上,良久才开口问道,“太后如何说?”
“能拉拢则拉拢,不能便打压。”门外的人回答的飞快。
在这声音中,他倒想起那个夜殿之主来,那样心机深沉的男子,也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只不过到如今他都觉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地方,便是在那人和她之间埋下拔不出的钉子。
“知道了,下去。”他应声,将人屏退。
视线扫过书案,是卷账目,明面上凤家家主继承之位落到了三房那边,可实际掌管的一应都是他,就像以前,他为傀儡,操控的人是凤静般。
他该是算心想事成吧,所想的所要的,都在手中抓着,可终究心上还是空了一块,终归还是有一样东西不会属于他。
昭州啊,那人在昭州,她也在昭州,他和她最美好的日子也是在那,那些都是他的前生……
他肆意潇洒的恣情过,甚至任性地离家过自己想要的,他的前生为自己。
后来,在家族规矩面前,临到选择的时候,他才知,原来自己骨子里世家的气息已经深入骨髓,他无法做到不管不顾,看着凤静被舍弃。
他的堂哥,那般天才的人物,怎么能陨落呢,即便要被舍弃,那也该是他才对,那一辈子他就没为生养他的世家付出过一件事。
恍若一夜之间,他便成长。
所以即便再不舍,他还是离她而去,回到这个让他厌烦可却无法彻底决裂的地方。
生死一遭,形如脱胎换骨,今生的无名,只是为世家而活的人。
男儿的责任和担当,理应如此,只不过他过了两辈子才懂。
所以当他再次踏上昭州这块土地,他以为自己会无法自持不能自己,可那刻胸腔的平静一如积雪缓缓消融,无声无息,他骑高头大马从那坊间而过,都可目不斜视,不该想的他便真半点都不再去想。
和夜殿的交涉并不顺利,他知那人是何等的心高气傲。
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各不相干。
不过,他能看到那人在他揭了兜帽之后诧异的神情,他也觉这算是胜出一分。
他是没死,在那边缘,体内寒毒爆发,明明该是重伤的身子,硬是点滴的血都流不下来,卜老来的也及时,这之后就是再顺利不过的将伤口缝合,此后又花了半年的时间调理体内的寒毒,用大热之物将之消融。
一饮一啄,他也不知该说是天意还是因果,毕竟谁也想不到,他为她换血解毒,最后那寒毒还能救他一命。
他没去见她,在她心里,他早是不存在之人,又何有相见的必要,而且他也能看出那人现在对她的在意,再纠葛多了,也只是大家负累两败俱伤的局面,他有那段最美好的日子,早学会知足。
她若过的不好了,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只过了一夜,他便如来时般急匆匆地离了昭州回京城。
他的家,在京城。
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冷,雪后的冬天,并不见得能暖上一分,还在城门口,他便下了马,拉低兜帽,将马儿交给手下之人,他一步一步从坊间走过。
有脚印逶迤,斗篷边摆翻卷,他从热闹的人流之中穿过,像流水般静谧,看着他人的热闹,他露在外的唇线上扬,无人能见暗影之中他的星眸是何等颜色。
他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看他人的平凡幸福和热闹,纵使与他无关。
然而,他才走到凤家大门口,还没来的及拐入侧门,便见凤家一院子火光冲天,在雪色的的天地间异常的醒目——
那火光方向,赫然是他的……听轩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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