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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急切地望向河面,面对这样的暴雨,能见度变得异常低,当我发现未央的时候,她已经被骤起的浪头给卷到远处。那时,我什么都没想,大脑异常空白地跳下河。我没想自己很讨厌未央,没想万一我淹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凉生了。
我逆浪游到未央身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就要沉下河底了。我奋力拉住她在水中卷成束的长发,然后拼命地向岸边游。
雨,急剧地落下,蒙住我的视线,我的体力渐渐消失。我听到小九在岸边疯狂地尖叫,她说,姜生,姜生,你千万别淹死啊。
游近河边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凉生跟北小武的影子,凉生几乎疯跑过来。这时,一阵大风推起一排浪头,突然,未央从我手中滑掉了,我的身体突然失去意识。这时,凉生越来越近了。我脑子中竟然划过一个极其可笑的念头,如果,凉生来了,他会先救谁呢?是未央吧。想到这儿,一种骤然的痛疼密密麻麻地布满心脏。疼,特别地疼。这种疼痛使我骤然清醒,返回身去找未央,然后狠命地拽住她,狠命地朝岸边划。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真的可以“化悲痛为力量”。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未央拽到河岸,凉生正踉踉跄跄地赶到,我把未央的手放在他冰凉的手里,冲着他笑,然后缓缓闭上眼睛,自己慢慢慢慢沉入河底……我确实需要这样来深深地憋上一口气,否则,我会,流泪。可我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哭。
当我从河里钻出的时候,凉生正在河边一脸焦灼地给未央做按压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湿他们的脸,他们的发,他们的唇,也打湿了我的脸,我的发,我的唇。
我在河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人鱼公主的故事,曾经她也在漫过胸膛的海水里飘荡着,看着公主将自己喜欢的王子带走。
最终,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未央醒过来的时候,小九和北小武扶着她离开了。凉生在岸上安静地看着我,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也在我脸上肆意流淌。
我最怕他说,姜生,谢谢你。
可是,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说,姜生,谢谢你。
突然,一句话,就成了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以前,我以为,凉生同姜生,姜生同凉生,是永远不需要谢的。因为凉生就是姜生,姜生就是凉生。
我冲他吐吐舌头,大着声音喊,未央没事吧?
凉生说,没事的,呛了一口水。小九他们把她扶回家了。
别人都可以忘记凉生右耳有些背,但是,我无法忘记。每次他倾听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将左耳略微倾斜,而唯独听我说话时,他不需要这样,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他右耳上的伤,所以,我总会大着声音,让他听清晰。
不知道凉生还记不记得,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而他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儿。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我故作生气地问凉生,刚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吗?
凉生说,不怕,因为你这个坏习惯从小就有,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沉在水底憋气。
可是,我不甘心,继续追问,可是我要是真的淹死了怎么办?
凉生一把把我拽到岸上,说,要那么多可是干吗啊?有那么多可是,我就白做了你十二年哥哥了。
上来就开始打哆嗦,我说,错了,我很快就十七了,你是做了我十三年哥哥了。
凉生就笑,用手给我挡雨。
我突然开始发冷,而且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清晰,我就说,凉生,我怎么这么冷啊?
凉生将手贴在我额头上说,姜生,坏了,你在发烧!
31世界上第一大笑话就是,姜生告诉凉生,我,爱,你。
那天晚上,我被凉生从诊所背回来就一直在说胡话。我说自己真该一直活在清水河里,做一只水妖。我说自己不是人,是一只猫,一只叫姜生的猫。
凉生不停地给我喂姜汤,用湿毛巾给我退烧。
面对着凉生那么坏的脸色,小九和北小武都在一旁沉默着。父亲和母亲守在一边,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担心,因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没有喜好的孤单之人了。
北小武他妈“七仙女”听说我病了,竟然也赶来了,看了看躺在床上说胡话的我就跟我妈说,我一早就跟你说了,这孩子要列仙班,我说对了吧?这是玉皇大帝在勾魂了,你们还是让她早登极乐吧,别折她的福了。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听到她的话,我绝对会笑醒的,可是,当时,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手指不时地伸向空中,想去抓住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抓什么。
北小武他妈一看,说,看到了没,玉皇大帝抓她的手了。这就要走了,赶紧烧纸吧!
凉生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哐当将脸盆摔在地上,冲北小武他妈吼,你这个老妖婆再在这里瞎捣鼓,姜生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砍了你!
北小武推推搡搡地将他妈咪推出门,“七仙女”一听凉生要砍她,竟然尖锐地大笑,对北小武说,你听到没有,玉皇大帝终于要我了,我很快就要功德圆满了,我很快就要成为七仙女了……
北小武进门时,凉生说了一声,对不起。
北小武笑笑,说,我确实没想到,我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满脸。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中午了,凉生看我醒来,高兴得傻笑,跟吃了耗子药似的。
我说,哥,我怎么这么饿啊?
凉生连忙给我端来面条,说,来,我喂你吧。然后一口一口看我吃下,脸上一直跟抽筋似的笑。
我问他,未央呢?
他说,一大早让北小武送回家了。他想了想又说,你知道,未央的姐姐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狐疑地看着凉生。
凉生笑了笑,说,算了,等你好了,我再给你讲这件事情吧,以你现在的智商听也听不懂。说完,他吹了吹碗里的面条,继续喂我。
也非常奇怪,那时候,我竟然没有刨根寻底的兴趣。
凉生说,姜生,等你好些了,我想和北小武去打一个月的工,我们不能事事依靠着北叔叔,你说是吧?
我点点头,其实,我在想,我也该去找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赚点钱,赔程天佑小公子一款手机,免得惹来一身臊气。
只是,程天佑跟宁信是什么关系呢?恋人?情人?小蜜与大款?富姐与小白脸……我越想越好奇。只是问小九的时候,她一脸不屑,说,关于小公子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一些的好。再说了,姐姐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养病的日子里,竟然很少笑,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北小武跟凉生说,八成你这个傻妹妹烧傻了,失去笑神经了。
所以他们开始极尽可能地逗我笑,北小武做出各种各样的怪样子,我竟然连笑的冲动都没有。
北小武说,姜生,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抱着小咪去上课,咱老师说,摩擦这只猫的毛皮,可以产生电。你还记得咱班有个傻瓜怎么说的吗?
我摇摇头。
北小武就哈哈大笑,那傻瓜说,老师,那发电厂得养多少猫啊?哈哈哈哈哈,好笑不?
我摇摇头。
凉生说,北小武,你好像忘了给姜生补充上那个傻瓜的名字吧?
北小武很不乐意地看着凉生,跟我说,当然了,当时那个傻瓜也就是我。
我笑了一下,说,我好像记起来了。
小九把北小武拖到一边去,说,姜生,姐姐给你讲个笑话听,你一定要笑啊,我这辈子可就指着这个笑话活着的,说完,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大象正在森林里准备抽大麻,突然过来一只兔子。
兔子说:大象啊大象,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着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大象想:兔子说得有道理,于是扔了手里的大麻和兔子一起奔跑了起来!
他们跑着跑着,看见老虎准备吸食古柯碱。
兔子又说:老虎啊老虎,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着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于是大象、老虎跟着兔子在森林里跑了起来。它们跑着跑着,看见狮子正准备注射吗啡。
兔子又说:狮子啊狮子,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气多好啊,干吗抽注射那个害人的玩意儿啊?跟这我一起在森林里奔跑吧!
狮子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毒品,走到了兔子面前,二话没说给了兔子几拳,打得兔子眼冒金星,倒在了地上。狮子又拿起毒品继续注射。
大象和老虎就纳闷啊,问狮子,人家兔子是为你好啊,你可以不听兔子的话,可是你干吗打人家兔子啊?
狮子轻蔑地一笑说:你们两个傻瓜,这王八蛋每次吃完摇头丸都带着我在森林里跟傻子一样瞎跑!
小九说完了也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我的嘴肯定笑得跟脸盆那么大。
突然,北小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么深情地看着我,说:姜生,我爱你。
小九愣了。
凉生愣了。
我也愣了。
然后我就大笑起来,笑得特别畅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指着北小武骂,我说,太好笑了,太好笑了,这是我能想到的世界上第二好笑的笑话。
北小武也笑了,他跟凉生说,你看,姜生不发傻了,姜生好了。
小九扶我去上厕所,她突然问我,姜生,什么是世界上第一大笑话,你知道吗?
我的眼睛突然酸涩,我永远没法告诉别人,世界上第一大笑话就是,姜生告诉凉生,我,爱,你。
小九眼睛也那么迷茫着,涔涔着泪光,她说,姜生,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就是北小武说,小九,我爱你!
她清秀迷幻的脸仰望着天空,说,姜生,你知道吗?这个暑假,我为什么来魏家坪?我想要一份回忆,单纯的关于我的,关于北小武的。
然后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因为,我很快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32水煮面,是你疼我的一种方式。
那天夜里,我没有睡,满脑子都是小九的眼睛,那么迷茫,涔涔着泪光。很久以来,对小九,从抵触到接受,从接受到喜欢。她是那样无赖地活着,没心没肺地笑啊,哭啊,飙车啊,满口脏话啊。其实,我很想告诉小九,你这个样子,你妈见了会难过的。可是小九告诉过我,她没有母亲,她六岁时,妈妈就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小九叼着烟,烟雾缭绕着她白皙的皮肤,上面泛着几粒小雀斑,精致而可爱。
小九翻了一个身,她说,姜生,你睡了没?
我说,没。小九,我想起你白天说的话,心里就堵得慌,就睡不着。小九,你别走好吗?
小九说,姜生,你是个傻丫头,快睡觉吧,要不明天咱就没精力到魏家坪的草地上作威作福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凉生正在给父亲洗脸,晶莹的水珠在他细长的手指中闪着光,钻石一样。不知道他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咧着嘴不停地笑,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
我一边看,一边用凉生给我买的新牙刷刷牙,长了这么大,还真没用过这么贵的牙刷。所以,我不停地刷啊刷啊刷,牙膏的药香弥漫在清晨的阳光中,嘴巴里堆着满满的泡沫,我冲凉生笑,感觉眉毛和眼睛都飞起来了一样。
凉生给父亲擦干脸,然后很小心地在他下巴上涂满泡沫,小心翼翼地给他刮胡子。他看了看我,说,姜生,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跟只小猫似的。然后,停下手,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笑,爸,你看你和姜生,一只大花猫,一只小花猫,真不愧是父女俩啊。
父亲偷偷看我,笨笨地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
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不喊他,更不跟他搭腔。
小时候,他在我心里埋下了陌生和仇恨的种子,到现在,终是疏离。
可是,为什么此刻,我看着他满脸沧桑满脸落寞的样子,鼻子会酸。
如果,如果当年,他也像宠溺凉生一样宠溺我,哪怕是小时候多牵一次我的小手,多给我一个微笑,多给我一次温暖的怀抱,那么现在,我也会像凉生一样,腻在他身旁,像天下所有父亲膝下娇憨的小女儿那样,喊他爸爸,对他撒娇,看岁月在他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那么今天给他下巴涂上泡沫的是我,而拿着刀小心翼翼剃下他胡须的也是我。
可是,那时,他并没多给过我一个微笑,多给过我一次拥抱。所以,我只能酸着鼻子刷牙,然后让那些牙膏的泡沫被风吹散,如同我薄凉的童年一样。我冲父亲尴尬一笑,急忙地漱口,转身回屋。
我和小九躺在魏家坪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帮小孩在一起玩儿,他们就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似的,灰着小脸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巴和小树叶。他们玩儿着我们曾经玩儿过的游戏,单着腿跳,相互对撞,然后倒在一起,有咧嘴哭的,也有咧嘴笑的。
我随手拔了一朵苦菜花别在小九头发上。云彩懒洋洋地从天空飘过,很久以前,我和凉生还有北小武他们,也像这帮孩子似的在这片草场上厮混。那时候,凉生取代了北小武成了魏家坪最斯文的小霸王。那时的他,有着最光洁白皙的皮肤,像个瓷娃娃一样,在魏家坪的草场上飞跑,汗流浃背。
我指着那些小孩对小九说,小九,我和凉生就是这么长大的。还有北小武,他曾经是这个草场上的霸王,直到凉生来到这里。
小九就笑,她说,姜生,你知道吗?看着这些小孩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北小武,尽管我认识他没有你久,但是,我真感觉自己是从他生命里完整走过一般。
小九这么一说,我不仅相信了她以前说的话,她说她也差一点儿成了诗人。
我说,是啊,看着这些孩子,我仿佛还能听到北小武他妈喊她吃饭时的情景呢。我和凉生就没这么幸福了,因为我们早已经回家煮饭去了。
我第一次煮饭的时候踩着板凳,那一天,凉生去县里参加红领巾竞赛,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好踩着小板凳往锅里添水煮饭,可是我却踩偏了,一头栽到门上,头上肿起一个好大的包,而且还星星点点地渗着血。母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吓坏了,一直抱着我哭,给我用锅灰涂抹我的伤口止血。可是我却没哭,只是扁着嘴,眼睛直溜溜地望着门外。我在等凉生,他答应我的,要给我买麦芽糖回来吃。那时,我们管麦芽糖叫大麦芽子,拇指肚大小的糖粒,一毛钱十块,如果和老板熟悉的话,他会给你多加一块。这种糖的香甜我一直记得,它从凉生的指端一直甜到我的舌尖,再到心里。凉生每一次买五块,一粒一粒地给我填到嘴里,微笑着看我吃。他从来不吃,因为不舍得。吃完后,我意犹未尽,总会像只小猫一样再去吮吸他手指上残留的甜味。凉生就看着我,笑。
那一天,凉生回来的时候,我挣脱了妈妈的怀抱,一直牵着他的衣角哭。直到凉生拿出大麦芽子我才止住了哭泣。凉生不停摩挲着我的头发,他说,姜生,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从那天起,凉生再也没让我碰过锅台,尽管他只会做面条,于是,我就日复一日地吃面条。
这时,小九突然坐了起来,她说,姜生,快中午了,凉生不会又给我们做面条吃吧!
我点了点头,说,小九,凉生就会做面条。
小九抓起一把野草往天上扬,她说,姜生啊姜生,来到你家,我还不如做一只吃草的兔子呢!
很久以前,凉生曾经问过我,他说,姜生,你是不是吃面条吃腻了?我摇摇头,说,没啊,怎么会呢?凉生说,哦,那就好,我就是怕你吃腻了。
其实,凉生,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我做饭,你一直记得那天我头上的大包和我扯着你衣角哭时的眼泪,而你自己,又只会做面条,所以,凉生,这么多年来,水煮面,是你疼我的一种方式。
33姜生,你都看到了,我是多么坏多么糟糕的一个女孩。
小九离开的前一天,魏家坪下着小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雨天过后,彩虹挂上清水河,就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当时,小九还问我,说,姜生,有酒不?
我说,家里没有,你要喝的话,我去小卖部给你买。
我和小九买了酒后并没回家,而是去了那片酸枣林。雨淅淅沥沥地下,淋湿了我们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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