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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2章 问斜阳(2)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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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访竹没听到啊!”访萍不高兴地翘起嘴唇,“你说,你那些猎狗怎么样?”她想诱敌深入。“你有几只猎狗?五只?八只?十三只?”

“六只。”顾飞帆中计了。“六只大型猎犬,它们凶猛无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猎犬什么动物都敢斗,包括人。”他停了下来,沉思着,用手握着茶杯,望着杯子里漂浮的叶片,闻着那茶叶淡淡的清香。印度的丛林在这一刹那离他很遥远,丛林,蛮荒,蚊虫,猎犬,饥饿而贫穷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遥远了。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访竹那专注而宁静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什么东西,他一时看不出来,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后来呢?后来呢?”访萍追问着,“那六只猎犬怎么样了?”

“访萍!”明霞在给顾飞帆解围了,她是个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个劲儿缠着人家说不想再说的故事,反正,是六只猎犬遇到了老虎,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来,顾飞帆就开枪把老虎打死了,就这么一回事。”

“哎呀,妈妈呀!”访萍跌脚叹气。“人家好精彩的一个故事,被你三言两语,平平淡淡地就讲掉了!早知道你要抢着讲,我讲起来也比你好听!唉唉!气死我了!唉唉!真杀风景,唉唉!”

她那一脸的遗憾,一脸的懊恼,一脸的沮丧,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来。亚沛一边笑一边说:

“幸亏不是你来说,如果由你讲,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加酱得神乎其神!”

“对极了!”访槐一个劲儿点头。“访萍最会夸张,她说她们班上那个绰号小凤仙的同学美得可以当电影明星,什么林青霞、林凤娇都赶不上,害我花了两千块请她们吃牛排。说了一车子好话请她拉红线。结果,什么小凤仙!脖子长得像长颈鹿,眼睛像金鱼,手指像鸡爪……”

“你们听!你们听!”访萍气呼呼地叫,“爸,妈,你们主持公道,咱们家谁最会夸张?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很现代,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只是瘦一点而已,现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说,好像是个混血野兽!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

全屋子大笑特笑起来。访竹也笑,却笑得静静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地停留在顾飞帆脸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不如干脆去正对它。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顾飞帆竟然轻微地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丛林,到处是泥泞,到处是湿溚溚的树枝藤蔓,到处是吸血的蚂蟥,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么温暖、那么闪亮、那么惊心动魄的阳光……

“你在印度做什么?”访竹终于开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惊。怎么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他发现,还是她第一次说话。

“在印度?”他无意识地重复,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她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类学家,昆虫学家,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但是,他什么“家”都不配!而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过一年,”他直视她,坦率地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游荡。”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么吗?”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寻一些什么。”

她深深看他。

“你找到没有?”她问。

“没有。”

访萍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

“你去找什么?哇!很精彩的样子,你让我想起《基督山伯爵》,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还有什么盖毒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碰到过?”

“没有。”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微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么神秘,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

“我以为……”访竹轻声说,“印度在禁猎,听说,老虎都快绝种了。”

“不错,政府是在禁猎。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带猎狗只是为了防身,丛林里什么动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它蹿了出来,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又来咬你的脚……”访萍开始补充,仿佛她亲眼目睹,“你拔枪,它比你更快……”

顾飞帆笑了,转头看纪醉山夫妇。

“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象力。”他说。

“她们生活面狭窄,只剩下想象力。”纪醉山笑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实行力。”

顾飞帆深思地看了纪醉山一眼,笑容从他唇边慢慢地,不落痕迹地隐去。

“顾飞帆!”访萍喊,“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你去找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顾飞帆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地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清楚而缓慢地说:

“我去找我自己。”

访萍愣了两秒钟。

“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唔。”他轻哼了一声,眼光深邃地越过了她们。“你们太年轻了,年轻得不会弄丢自己。我不同,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关外星人的传说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

“你只是要去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访竹不由自主地接口,“而且,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有挑战性的地方,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这样,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

他迅速地调过眼光来盯着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他很快地问: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打老虎吗?”

“当然不是打老虎。”

“不。”她坦白地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看看亚沛,又看看纪醉山夫妇。

“我想先告辞了,我今晚还要办些事,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

“你急什么?”亚沛嚷着,“有谁在等你吗?”

顾飞帆看着亚沛,又微笑起来。

“可能。”他说,调侃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否则,我又会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访竹说,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么劲,“你去斜阳谷。”

“斜阳谷?”顾飞帆呆了呆,“没听说过,它在什么地方?台湾的名胜吗?”

“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厅。在南京东路。”

“咖啡厅?斜阳谷?那里面有什么特别?”他困惑地问。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

“没什么特别。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鸭子,打火鸟,打飞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他摇头。

“你把我弄糊涂了。”

“去了,你就懂了。”她说。

“好,有一天我会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厅,立即,就都纷纷讨论起这个“打老虎”的怪人来。访萍议论最多,对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颇不以为然,认为是“造作的哲学”思想作祟。访竹一向就比较沉默,对这人不加置评。明霞比较实事求是,她好奇地问亚沛: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钱吗?去印度也不简单呢!”明霞说。

“他有一笔遗产,他们家做纺织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湾?”

“他全世界乱跑,在台湾的时间很少。不过,他是台大毕业的,国贸系。”

“他多少岁了?”

“妈,”访萍不耐地问,“你在对他做家庭调查吗?管那么多干吗?”

“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继续望着亚沛。“他结过婚了吗?”

亚沛大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访萍问,瞪大眼睛。

“他结过婚。”亚沛笑着说,“他是女人的克星,正式结过婚的,有三个。”

“什么?”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来了。“他有三个太太?这不是违法吗?”

“不是同时有三个太太,”亚沛热心地解释,“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现在,他一个太太也没有。第三次离婚之后,他就去了印度。”

“噢,”明霞呆望着顾飞帆坐过的位子。“这种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没被老虎吃掉,也实在是奇怪。”

醉山掉头望着妻子,微笑起来。

“女人的道德观。”他说,“因为他离过三次婚,你已经判决他是个坏蛋!”

“他当然不会是个好东西!”明霞直觉地反应,“你一生认识的人里,有离过三次婚的吗?”

“还没有。”醉山坦白地说,“也没有打过老虎的。”

“所以,”亚沛点头说,“我才说他是传奇人物!”

访竹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对这传奇人物不想再多谈,也不想再多了解。一个陌生人,一个朋友的朋友,一个偶然的拜访,一个到印度找寻自己的人,一个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的人……怎么会有人结三次婚,离三次婚?怪事!还有些什么?这种男人必定会有无数的故事……不,她摇摇头。这确实是个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外星人,连他的故事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她不会感兴趣的故事。她喜欢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发里,很快就把自己交还给了哈安瑙。

【第二章】

顾飞帆仰躺在床上,双手枕住头,眼光定定地看着那嵌着暗灯和彩色玻璃的屋顶。

这是他的“家”。

从印度流浪回来后,冠群就力劝他在台北安定下来,冠群是亚沛的大哥。如果说,在台湾还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过去,还能和他谈谈、和他共饮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妇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闺中知己——白晓芙。有一阵,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里,他、何冠群、邓微珊、白晓芙四个,曾经多么幸福地把欢笑到处抛洒。那时的他,比亚沛还小。微珊和晓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学,但却有些像纪访竹和访萍姐妹两个。

怎么?自从一个月前拜访过纪家,那个家庭就在他脑子里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无法忘记那两个女孩:一个幽柔如涓涓溪水,一个明媚如朗朗秋月。但愿幸福属于她们!年轻的、青春的孩子们,她们都该有灿烂而温馨的未来。孩子?在他眼中,她们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却已苍老麻木得像老人,虽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岁。几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会经过那么多事故?不,他已经活了别人的好几辈子了。

不行,不应该再去想纪家了。应该振作起来,面对一下自己的未来!这是冠群一再叮嘱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业上去,你的工厂和办公厅都需要整顿,如果你继续流浪,台湾这份产业迟早会被别的公司并吞!”

这是实话,台湾这些年来进步神速,工业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他听了冠群的话,确实下了一些工夫和时间在工厂上。但,工厂对他不是挑战,两个月时间,他已经让一切就绪,让外销订单增加了一倍。够了,他并不想成为商业巨子,太多的金钱对他并没有意义。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个道理:“赚钱的快乐在于能买到用钱的快乐。”而现在,他的问题是,他居然没有用钱的快乐!

他凝视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灯,像一屋顶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帮他买的,晓芙帮他做室内设计的。他们夫妇配合得很好,丈夫经营建筑,太太做室内设计。房子在“云峰大厦”十一楼,居高临下,可看到台北的车水马龙。但是……他环顾室内,多空旷的卧室啊!除了晓芙设计好的橱柜床椅之外,他没有在房里增加任何东西!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饰,架子上没有音响……这栋屋子,简直没有“人味”!

就是这样,这屋子没人味!将近八十坪的面积,徒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和一个大客厅,却只有顾飞帆一个人!不,他自嘲地微笑,他连“一个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个人,另外半个,他还没找回来。他又想起访萍那天真而孩子气的问话:

“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丢到哪儿去了?他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压着一样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厚、重、阴冷……他对这东西很熟悉,自从离开微珊,他就对这样东西熟悉起来,这东西无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着他,追到美国、追到印度、追到台湾,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

八点!正是台北灯火辉煌,家家欢聚的时刻。他这个“打老虎的英雄”却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个最忠于他,永不会和他离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地微笑。想起亚沛,亚沛崇拜他,认为他是“情圣”。“人家追一个都追不到,他可以连娶三个,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妇,他们从不把他那些历史拿出来渲染,即使对自己的家人兄弟,他们也三缄其口,这使他免掉许多尴尬。因为,他最怕别人问他“结婚没有”。亚沛对他的事一知半解,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实在太多!

他沉思着,不想动,不想说话。晚上八点钟,台北华灯初上,歌舞喧哗……他却拥抱着“寂寞”,躺在一张精致而豪华的双人床上。

门铃蓦然响了,清脆的“叮咚”声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这突然的铃声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早上,大厦管理员就通知过要来收公共管理费,因为他白天不在家,“家”里总是空无一人,他们很难收钱。他跳下床来,伸了个懒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会让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这个“累”字,是难以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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