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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9章 雁儿在林梢(14)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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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他回到自己的“蜗居”。才走进那条巷子,他就惊喜交集地发现,晓霜正呆呆地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她用手托着下巴,穿着件粉红衬衫,和粉红的牛仔裤,一身粉红使她看来清新可喜,干净而明丽,但她就这样席地坐着,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尘和杂草。她用双手支在膝上,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睁着那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他走过来,她那一头蓬松凌乱的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

“嗨!”他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半天了!”她摇着膝盖,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要坐在这儿等?”

“我高兴等。”她扬扬下巴。

他的心因这句话而被喜悦涨满了,他觉得整个人都兴奋而欢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他说:

“我帮你配一副钥匙,以后你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进来!”

“我不要!”她简单明了地说。

“为什么?”

“万一你正和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亲热,给我撞进来,大家都不好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伸脚踹开了房门。

“我就碰到过这种事!”她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走进屋来,熟悉地往地板上一坐,嘬着嘴唇,她发出一声口哨,小雪球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溜烟地从大门口滚了进来,直蹿到她怀里去。她把小雪球举起来,亲它的鼻子,亲它的耳朵,亲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声关上门,他把书本摔在床上,从床底下拖出可乐箱子,开了一瓶可乐。

“你碰到过那种事?”他问,“是你被人撞见?还是你撞见别人?”

“两样都有。”

他转过头来,锐利地盯着她。

“撒谎!”他说。

她注视他,微笑着摇摇头。

“你很会自欺欺人。”她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我是个品行相当恶劣的小太妹吗?”

他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仔细地审视她的脸,她立即低下头去,把面颊藏在小雪球的毛堆里。他伸出手去,强迫地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

“喂!”他说,“你今天怎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瘦了,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跳舞!”

“跳舞?”

“在阿龙家,阿龙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他家里就是他称王。我们连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嗬,你决不会相信我们疯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分昼夜地跳,累极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醒了,就再跳!我们疯得警察都来抓我们了!噢,”她伸了个懒腰,“可把我累坏了。”

他望着她,她确有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他心中隐隐地作痛,在他那年轻的、火热的内心里,有块浮冰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紧压在他的心脏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闷声问。

“唔”。

“三天以前呢?”

她盯着他。

“你是警察吗?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吗?你在做笔录吗?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我的行踪?你又有什么权利盘问我?再说,我也不记得了!”

他心脏上的浮冰在扩大。

“很好,”他用鼻音说,“我没有权利问你,你也没有理由告诉我!算我多管闲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过头去,她小心地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担忧,又懊丧,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迭连声地说:

“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说对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闯祸了!又该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叫着,直问到她脸上去。“什么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说了什么?你神经兮兮地叽咕些什么?”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着一样高,她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和他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她古里古怪地望着他。她脸上有着真正的伤心和忧愁。

“你认真了!”她悲哀地说,“奶奶对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骂了一顿,她说你认真了!”她皱起了眉头,又惶恐又懊丧地大喊,“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可以对我认真?怎么可以爱上我?我们说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吗?我们说好谁也不对谁认真,不是吗?你怎么可以破坏约定?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你……”

“住口!”他大叫,脸涨红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甩开她,把她直甩到墙角去。他乱七八糟地喊着,“谁说我认真了?谁说我爱上了你?你少做梦!你奶奶眼花耳聋,她懂个鬼!你放心,没有你,我死不了!你尽管跟别人去跳舞,去风流,去潇洒!我江浩生来就没有被女孩子捉住过!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着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由红而转白了,他的胸腔在剧烈地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稳地翕动着。他凝视着她,深深地凝视着她。她那半带惊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间屋子里就充满了这对眸子。他立即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脸,他的手指插进了浓发之中。好半天,他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小雪球好奇地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的脚,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凉凉的小鼻头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来了,直视着晓霜。她仍然缩在屋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她脸上,没有往日的飞扬浮躁,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刁钻……她忽然显得那么惶恐,那么无助,那么畏怯……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几乎是可怜兮兮的。

“我输了!”他哑声说,“我投降了。晓霜,奶奶是对的,我瞒不过她,我也瞒不过你,我无法再自己骗自己,是的,晓霜,我……”

“不要说出来!”她尖叫。用双手紧紧地蒙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一定要听!”他陡然冒火了。扑过去,他把她的双手从耳朵上拉了下来,捉住了她的手,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无伦次地、一口气喊了出来,“是的,我认真了!我爱上了你!我不许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发疯了,快发狂了!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牵肠挂肚,你得意吧!你胜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这些日子,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什么书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一连串讲了十几个“想你”,越讲越响,越讲越激动,越讲喉咙越沙哑……她蓦然张开了手臂,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了怀中。

“江浩!”她哑声说,用手揉着他的头发。“你错了!你没有弄清楚我是怎样的女孩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任性地、稚气地说。“我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被三个学校开除过。”她说。

他沉默片刻。

“那些学校不好,它们无法欣赏你的优点。”

“我连高中都没毕业。”

“我不在乎。”

“我吃过迷幻药。”

他一惊,握紧她的手腕。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我帮你戒掉!”

“我在台中闯过一个大祸,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么?”

“有个男孩对我认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约好,彼此不认真的,他认真了——”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诉过你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同学为一个男生自杀,那是假的,事实上,是这个男孩子为我自杀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吗?”

“死了。”

他打了个冷战,半晌,才挣扎地说: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杀是懦弱的行为,你不会爱一个弱者。他用死亡来威胁你,那是他不对。”

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他不是威胁我,他是伤心而死,他对我伤心了,你懂吗?”

“不懂。”

“他抓到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床上。”

“什么?”

“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你知道我还住过少年感化院吗?我住了两年!”

他咬咬牙,从齿缝里吸气。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了。“或者,”他说,“你还生过私生子?贩过毒?杀过人?放过火?”

她跳起来,绝望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个坏女孩?你不相信我是个魔鬼!你不相信我会让你毁灭?你不相信我会带给你不幸?”

“你为什么那样怕你自己?你为什么那样怕爱与被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认是魔鬼?”他反问,咄咄逼人地。“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已经爱上你这个魔鬼了。你再告诉我几千件几万件你的魔鬼行为,都没有用了。魔鬼?”他沉思着。“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么知道我是魔鬼还是天使?我又不认识你哥哥!”

“你马上要认识了!”

“为什么?”

“我要带你去见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晓霜,请你不要逃开我!”

“傻瓜!”她粗声大叫。“请你逃开我!你懂吗?我不要带给你不幸!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让你痛苦!我不要谋杀你!如果你聪明一点,躲开我!你懂吗?躲得远远的!在我的魔鬼爪子露出来以前,你逃吧!”

“你吓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抚摩她那纤长白晳的手指。“你有双最美丽的小手,这双手不属于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沦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还不够深!”

她微蹙着眉,困惑地望着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这回事。她沉吟地说: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他问。

“是的。”她的眼睛闪亮了,充满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再也不许逃开我!再也不许不告而别!再也不许经常失踪!再也不许几天不露面!再也不许和别人跳三天三夜的舞……”

她跳起身子,抱着小雪球,往门口就走。

“免了!”她说,“把你的宝贝故事藏起来吧,我不听了!”她又开始原形毕露,把嘴唇凑在小雪球的耳边低低叽咕,“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让这个神经病去稀奇巴拉,猴子搬家……”

他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她那恢复了的活泼及天真使他心跳,使他兴奋,使他安慰,使他的人心像鼓满风的帆,被喜悦所涨满了。“我请你去吃海鲜!”他说。他动不动就要请人吃“海鲜”。

她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眼睛发亮。

“嗨!”她兴奋地说,“我们去找一艘渔船,带我们出海!我们买点东西到船上去吃,一面看渔夫捕鱼,一面吃东西;一面讲故事,一面欣赏月光下的大海!”

他立刻被她勾出的这幅图画给吸引住了,而且,他感染了她的兴奋和疯狂。

“只怕渔船不肯……”

“我认得一个渔民,他一定肯!快走!他们傍晚出海,早上回来,再晚去就来不及了!”她握住了他的手,高兴地大叫着,“走呀!”

他望着她,她就是这样,一忽儿是阳光,一忽儿是狂风,一忽儿是暴雨!她多么疯狂,多么古怪。而他,却多么心折于这份疯狂与古怪呵!连她那些“似假似真”的“劣行”都无法在他心中驻足。甩甩头,甩掉所有的阴影,拉着她,他们就往海边跑去。

【第十一章】

渔船在海面滑行,一艘又一艘,不规则地、放射性地驶往了大海。一盏盏的小灯,点缀着海,点缀着夜,像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着。马达的声音,单调地“波波波波”地响着,击碎了那寂静的夜,也填补了那寂静的夜。

江浩和晓霜坐在船头上,浴在那海风之中,和星空之下。他们身边放了大批的食品,有卤蛋、鸡脚、豆腐干、面包、牛奶、三明治、椰子饼干、汽水……简直是一大箱。但是,晓霜什么都不吃,只在那儿猛啃鸡脚。啃完一只再啃一只,她啃得那么细心,脚爪上的一丝丝筋脉都会咬碎来吃。她的吃相并不雅观,每当手上油汁淋漓的时候,她就猛舔手指头,像小雪球一样。雪球伏在她的脚下,乖乖地,静静地吃着她丢给它的骨头。

江浩望着晓霜,她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使他又惊又喜,他总在一种崭新的喜悦里去发现她更多的东西。例如,她能接洽到这条船,那老渔夫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们。他想,那渔夫是很熟悉晓霜的;他也想,晓霜绝不是第一次随渔船出海。那么,以前伴着她出海的那些男孩子是谁?这想法刺痛他,而在这隐隐的刺痛里,她晚上说的那些荒唐的言语就在他脑中回响:有个男孩为她自杀了,她和两个人在床上,她吃迷幻药,她被三个学校开除,她住了两年感化院……他凝视她,她那白晳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又单纯,又洁净,又明朗,又稚气,她那闪烁着的眼睛像穹苍里的两颗寒星,明亮,深远,而皎洁。不!她所说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在撒谎。为什么?她在试探他?还是要吓走他?她怕爱情?她在逃避爱情?她被伤害过?还是伤害过别人?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她问。“我要你出来看海,并不是看我!”

“你比海好看。”他说。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边的甲板,柔声说:

“你坐过来一点!”

他受宠若惊。绕过了绳圈、鱼网、钩绊……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边去。那块位置很小,他和她挤得紧紧的,他嗅得到她的发香,和她身体上、衣服上所蒸发出的一种属于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这香味把船上的鱼腥味和汽油味全压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马、神思恍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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