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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2章 雁儿在林梢(7)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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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亚萍阻止地叫。“你不能把我们每个同学都翻出来哦!赵牧原已经结了婚,人家生活得快快乐乐的,你难道还要让那个新婚的太太,知道她丈夫以前为别的女人发疯过?丹枫,你不要走火入魔,好吧?总之,我跟你打包票,赵牧原跟你姐姐的死,毫无关系!”

“好吧,”丹枫忍耐地说,“你再说下去!”

“说什么?”亚萍惊觉地问,看看手表。“我该走了,还要给老公做晚餐。一个女人结了婚,什么自由都没有了!”

“高姐姐!”丹枫柔声叫,双目含颦,眉端漾满了轻愁薄怨,声音里充塞着悲哀和伤怀。“你在逃避我!你想躲开我!你不是以前那个热情的高姐姐了。”

她语气里的悲哀和伤感把亚萍给抓住了,她凝视着丹枫,在她那轻愁轻怨下软化了,丹枫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温柔与热情,她忍不住就急切地解释起来:

“丹枫,别这样说!你看,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我还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带着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枫,你说你想再问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

“你记得,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

“是的。”

“她死后,那些日记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萍蹙着眉沉思。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东西,都给那个人拿走了。”

丹枫点点头,用手下意识地扯着那瓶玫瑰花的叶子。

“我真的该走了!”亚萍跳了起来,看看丹枫。“你不走吗?”

“我要再坐一下。”丹枫说,对她含愁地微笑着。“谢谢你来,高姐姐。”

亚萍伸手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诚恳地凝视着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挚而热心地说:

“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说!”

“别再为碧槐的事去寻根究底了,丹枫。反正她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杀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让它去吧!丹枫,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为她如此苦恼,她泉下也会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语。眼光定定地望着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经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乱七八糟。她细心地把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再撕成一条一条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残破的花冢。然后,她就开始撕扯那些叶子。亚萍再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低声地说:

“如果当初,她跟你们去英国,大约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运,你认了命吧!”

她咬紧牙关。

“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运,”她从齿缝里说,“自杀绝不是命运!一个人到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着花瓣。“奇怪,法律从来不给负心的人定罪!如果发生了一件车祸,司机还难逃过失杀人罪!而移情别恋呢?法律上从没有一个罪名,叫移情别恋罪!”

亚萍拍拍她的肩膀。

“别想得太多,丹枫。法律只给人的行为定罪,不给人的感情定罪。”

她凝视着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语。亚萍再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句:

“我走了!”

她目送亚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都没移动身子。咖啡馆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了,屋顶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继续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她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边,她拨了一个号码。

“喂,江淮吗?我是丹枫。”她说。

“丹枫!”江淮那热烈的声音,立即急切地响了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是失踪?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馆,叫作心韵,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在什么路?”

“在士林。”

“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过时不候!”

“喂喂……”

她挂断了电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烟,她慢慢地吸着烟,慢慢地吞云吐雾,她眯起眼睛,注视着那向上飘散的烟雾,她吐了一个烟圈,又用小匙将那烟圈搅散。然后,她看着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拨弄着花瓣,她把那些残红拼成了一个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划下一个十字,她再拼第二个心形,又划第二个十字……她熄灭了烟蒂,有个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浊的呼吸声。她把整个心形完全搅乱。抬起头来,她接触到江淮闪亮的眼光,他喘吁吁地坐在她对面。

“看过‘007’的电影吗?”他问。

“怎么?”她不解地。

“那电影里有一种电子追踪器,不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干吗?”

“必须在你身上装一个,那么,你走到哪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会飞的鸟,我永远无法预测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亚萍喝过的那个咖啡杯。

“你不是一个人!”他说。

“唔。”她哼了一声,扬扬眉毛。“我和男朋友在这儿谈天,谈了一半他走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只好把你叫来填空。”她凝视他,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复杂难解的神情,嘴角边有着淡淡的笑意。“满意了吗?”

他叹口气,也站起身来。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满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着他。

“你很会说话!像姐姐说的,你聪明、能干、幽默、会说话!这种男人是女人的克星!”

“是吗?”他挽着她,他们走出了咖啡馆。“我倒觉得,你是男人的克星!”

“何以见得?”

“你是一条鱼。”他幽幽一叹。

“什么?”

“记得你研究过的鱼吗?它们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几千几百个鱼鳞,每个鱼鱗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形形色色,在水里游动时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们光滑细腻,你抓不牢它,捉不稳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岩洞,你永远无法测知它的去向。”

她扬起睫毛,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雾,街灯那昏黄的光线柔和地染在她的脸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适。

“抓牢我吧。”她低低地说,声音温柔如梦。“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

他们停在他的车子前面,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走走,好不好?”她挽紧了他的胳膊。“如果你还有雨中散步的雅兴。”

“和你在一起,什么雅兴都有。”

“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

“丹枫,”他轻声地说,“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请你以后……”

“不提姐姐吗?”她很快地问。

她注视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恼的神色,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块儿,他唇边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在咬牙。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他叹了口气。

“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是我们都爱过的人,还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没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认识你。”

她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怒火顿时在胸腔中燃烧起来。而且,这火焰迅速地蔓延开去,燃烧在她每个细胞和每根纤维里。

“我宁愿你是我的姐夫,我不愿姐姐是我们间的媒介!”她大声地说,有两滴泪珠骤然冲进了她的眼眶。“难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给我们认识的机会?你——”她声音不稳,怒火冲天。“真残忍!真无情!真忘恩负义!真令人心寒!”她一连串地诅咒着,掉转头,她向外双溪的方向冲去。

他愣了两秒钟。

“丹枫!”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着头向前疾走,风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着发髻的头高傲地昂着。冬季的斜风细雨,挂在她的肩头,挂在她的衣襟上。她冲向了通往故宫博物院的小径。

他追上了她。

“丹枫!”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恼地,沙嗄地,痛苦地喊,“你要我怎么办?忠于你的姐姐,停止爱你?还是爱你而不忠于你的姐姐?”

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们停在故宫博物院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条条阴影,灯光淡淡地涂抹在她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珠漆黑如夜。一种近乎恐惧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好半晌,她才曝嚅着,软弱地说:

“我告诉过你我怕你,江淮。我发现我是真的怕你。你……你为什么不躲开我?”

“真的怕我?”他困惑地盯着她。“丹枫,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爱不会害你!”

她恐惧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藏进了他的怀中。

“我是一只在林梢的雁子。”她颤栗地,轻声地说着。“我不是一条彩色的鱼,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枫。”他柔声说,“你累了,这些年以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累了。”他抚摩着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怜兮兮的。“你不要再飞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个窝。”

“流浪的孤雁没有窝,”她低语,轻轻地推开了他,她低头走往那廊柱的阴影下。“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她喃喃地念着,“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微微颤栗着,她的眼睛迷惘地大睁着,看着他。

“流浪的雁儿飞回了家乡,青山绿水都别来无恙。”他坚定地看着她,稳定地握着她,他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战,丹枫。我觉得,你始终在抗拒我,为什么?”他把她拉近自己,“我会给你安定和幸福!允许我爱你,允许我保护你!”她闪动着眼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粒雨珠,他把她拉进怀中,用嘴唇温存地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会儿,再从她眼睛上滑下来,落在她的唇上。

【第六章】

淡淡的三月天,歌声荡漾在阳光里。

淡淡的三月天,

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杜鹃花开在小溪旁,

多美丽啊……

江浩躺在草地上,仰望着白云青天,耳边听着晓霜那像银铃般的歌声。他把一杳书本枕在脑下,看那白云的飘移,看那树枝的摇曳。是的,淡淡的三月天!晴朗的三月天!美丽的三月天!迷人的三月天!属于青春的三月天!属于欢乐的三月天!属于江浩的三月天!

在他身边,一条潺湲的小溪正淙淙地流泻,流水扑激着岩石,发出很有节奏的音响。他微侧过头去,眯起眼睛,望着那正手忙脚乱地在垂钓的晓霜。她卷着裤管,光着脚,站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头上歪戴着一顶草帽,帽沿下露出她那乱糟糟的短发,短发下是她那永远红润的面颊,永远喜悦的脸庞,和那永远明亮的眼睛。她穿着件桃红色印花衬衫,衬衫的扣子总是没扣好,衣角拦腰打了个结。每一次弯腰,那衬衫就往上耸,总裸露出她背上的一段肌肤。她的皮肤白细,江浩必须克制自己,不去在她腰上的裸露处动手动脚。

她绝不是很好的垂钓者,更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垂钓者。她从来看不清鱼标的沉浮,每隔几秒钟就去拉一次钓竿,拉的技巧又完全不对,十次有八次把鱼钩钩到了树枝上。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尖叫“江浩救命”,小雪球就跟着尖叫:“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闹得惊天动地。江浩心想,别说这河里不见得有鱼,真有鱼大概也给她们这一对活宝给吓得逃之夭夭了。

晓霜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惊叫了,显然,她在训练自己的耐心,站在那石头上,她手握钓竿,嘴里哼着歌曲,一副挺悠闲的样子。小雪球伏在她的脚下,直着耳朵,竖着毛,正在全神戒备的状况里。江浩望着这幅“春溪垂钓图”,心里就洋溢着一片喜悦,这喜悦从他四肢百骸中往外扩散,一直扩散到云天深处去。

晓霜的歌声断断续续的,江浩侧耳倾听,这才听出她早就换了调子,换了歌词,她正哼哼唧唧地唱着:

鱼儿鱼儿听我说,

肥肥鱼饵莫错过。

鱼儿鱼儿听我说,

快快上钩莫逃脱。

鱼儿鱼儿听我说,

再不上钩气死我。

鱼儿鱼儿听我说,

我的耐心已不多……

江浩竭力要忍住笑,听她越唱越离谱,越唱越滑稽,她还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唱着,他就实在忍俊不禁。忽然间,大约是她那荒谬的歌词感动了上苍,她的鱼标猛往下沉,鱼竿也向下弯去,她慌忙大叫:

“哎哟,不得了!鱼来啦!”

一面就手忙脚乱地拉竿子。江浩慌忙从地上跳起来,正好看到鱼线出水,在那鱼钩上,一条活生生的、半尺来长的鱼在活蹦活跳。鱼鳞映着阳光闪烁。江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张地大喊:

“晓霜,抓牢竿子,别给它逃了!”

“哎哟!不得了!”晓霜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是一条鱼!居然是一条鱼!你看到了吗?哎哟!不得了!它的力气好大!哎哟!救命!江浩!救命!”

她死命握着竿子,那鱼死命在竿子上挣扎,鱼竿被拉成了弓形。小雪球这一下可兴奋了,它伏在地上,不住往上跳,不住地叫着:

“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

“抓牢!晓霜,抓牢!”江浩也叫着,冲过来,他跳上石块,来帮晓霜收竿。谁知,这石块凸出在水面上,实际的面积很小,又都是青苔,滑不留足,他跳过来,这一冲的力量,竟使晓霜直向水中栽去,她大喊:

“鱼儿讨命来啦!”

就“扑通”一下摔进了水中。江浩再也顾不得鱼竿,急忙伸手一把拉住晓霜的手,要把她往岸上拉。谁知,晓霜握牢了江浩,用力就是一扯,江浩才“哎哟”叫了一声,就也一头栽进了水中。他从水里站起来,幸好水深只齐膝盖,他看过去,晓霜正湿淋淋地站在水中,拊掌大笑。他气冲冲地嚷:

“我好意救你,你怎么反而把我往水里拖!”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晓霜像唱歌似的念叨着,“有水同下,有跤同摔!”

江浩瞪着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什么,晓霜忽然一声惨叫,叫得天地变色,她惊天动地地狂喊:

“小雪球!小雪球要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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