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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 海鸥飞处(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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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晨二时。

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地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地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霜淇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地轮换着。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地皱了皱眉,干吗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地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地,而又漠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地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人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只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地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地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

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地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么?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么?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地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

他突然地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地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地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

“因为——”她静静地说,不疾不徐地,“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

“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地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地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啼笑皆非地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地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地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

“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

“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地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地凝视她。

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

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术品。然后,她低声地念:

海浪喧嚣,

暮色苍茫,

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

雨雾昏黄,

唯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

低鸣轻唱:

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

潮来潮往,

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

默默凝想,

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

四分凄凉,

更兼百斛愁肠。

好梦难续,

好景不长,

多情空留惆帐。

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

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

低鸣轻唱,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

“知道这支歌吗?”

“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

“当然不是,”她很认真地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

他惊异地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地,“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地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地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海鸥。”她简洁地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地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地惊呼了一声:

“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地、肯定地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地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地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我家?”她茫然地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地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地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

那少女顺从地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着,小姐……”

“海鸱。”她轻声地打断他。“我叫海鸱。”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地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

“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地酣舞着。

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地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再轻轻地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濛濛地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么?”俞慕槐微笑地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濛濛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地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地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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