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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6章 星河(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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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虹依稀又来到那条走廊里。

那条走廊好长好长,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墙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处处都弥漫着一份阴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气息。心虹赤裸的小脚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颤巍巍地擎着一支蜡烛,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颤抖。她畏怯地、瑟缩地向前迈着步子。恐惧、惊惶和强烈的渴望压迫着她。她茫然四顾,走廊边一扇扇的门,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但是,他们把母亲藏到哪儿去了?妈妈!她的心在呼号着:妈妈!妈妈!四周那样安静,那样窒息的安静。妈妈!妈妈!一滴滚热的蜡烛油滴落在她手上,她惊跳起来,哦,妈妈!妈妈!她站定,发着抖倾听,然后,从一扇门里传出一声那样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惨号。哦,妈妈!妈妈!她冲过去,扑打着那扇门,哭泣着狂喊:

“妈妈!妈妈!妈妈!”

门开了,出现的是父亲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来,父亲的声音疲倦而苍凉地响着:

“噢,心虹,你不能进去,好孩子,你的母亲,刚刚去世了!”

“妈妈!妈妈!”她哭喊着,在父亲的肩上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哦,妈妈!妈妈!她的头痛苦地转侧着,妈妈!妈妈!走廊里响起了空洞的回音:妈妈!妈妈!她像掉在一个冰凉的大海里,柔弱,孤独,而无依。妈妈!妈妈!她不住地狂喊,挣扎。她要离开那走廊,离开那走廊,她挣扎,挣扎,挣扎……

“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噩梦了?心虹?”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上,摇撼着,抚摸着。她一惊,陡地清醒了过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在惊悸中张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灯光明亮,那裱着玫瑰花壁纸的房间绝不是什么阴森的长廊,那深红的窗帘静悄悄地掩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吊灯,明亮地放射着一屋子柔和的光线。她躺在床上,蜷缩在那温软的锦缎和棉被之中,手上绝没有烛油烫伤的痕迹,她也绝不是一个四岁的、找不着母亲的小女孩!是的,母亲!她的母亲正坐在床沿上,带着那样温和而安慰的笑,半忧愁半担心地望着她。

“怎么了?心虹?”她问,拭去了心虹额上的冷汗。

“哦,妈,没什么。又是那些讨厌的梦!”心虹说,仍然有些儿震颤,“我在叫吗?”!

“是的,我听到你在喊,就进来看看,是怎么了?梦到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记不得了。”心虹嗫嚅地说,不自觉地轻蹙起眉梢。吟芳坐在床边上,忧愁地看着心虹。她知道她是记得的,她在叫着妈妈!叫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小婴儿!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个妈妈。吟芳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甩了甩头,她强迫自己甩开某些思想,对心虹勉强地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别做梦了,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吃了。”

“那么,睡吧!”她本能地整理着心虹的被褥,“别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着她,也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对不起,吵醒了你。”是礼貌吗?但却多么疏远,明显地缺少了一份母女间的亲昵。心霞就不会这样说,她会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地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着叫:“不许妈走,陪我睡!”当然,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心霞才十九岁,心虹到底已经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对心虹又投去了忧愁的一瞥,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门一阖拢,她就推开棉被坐了起来。弓着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地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钟,她知道,她又将无眠到天亮,近来,那每晚临睡时的镇定剂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为每夜必定的课程。夜,为什么总是那样漫长?

干脆掀开了被,她跨下床来,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着的晨褛,她穿上了,系好带子,走到窗子前面。拉开了窗帘,她凭窗而立,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真的,夜凉如水。她双手抱着胳膊,仰头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苍。那广漠无边的天空里,晓月将沉,疏星数点。她望着那些星星,那一颗颗闪熠着的星星,下意识地在搜寻着什么。夜风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坳中回响。秋深了,夜也深了。离天亮还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星光,再过一段时间,那些星光会隐没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阵风来,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模糊地想起《长恨歌》中的句子: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一种难言的怆恻跟随着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头,她骤然垂下头去,用手蒙住脸,无声地啜泣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来,跄踉地走到梳妆台前,在椅子里坐下来,对着镜子,她瞪视着自己,一时间,她茫然而困惑。镜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苍白,而那对含泪的眸子里却像燃烧着火焰,那样清亮,那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幽幽地说:

“我愿为你死!我愿为你死!”

她猛地一甩头,那声音没有了。镜中的脸显出了一份惊愕和仓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没有死去的朋友,从没有!这些都是幻觉,她知道,都是幻觉!总是这样,那些噩梦,那些幻觉,那些莫名其妙的怆恻之情!这种种种种,像蛛网般把她重重缠住,她总是挣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会被这些蛛网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她想起李医生在她出院时对她说的话:

“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乐起来,心虹,你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

是吗?没有什么该烦恼的事吗?她蹙起眉,脑中像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她抓不着的影子,好模糊,好遥远,但是,它存在着!她惊惧地屏息静思,有谁在窗外低唤吗?有谁?声音那样迫切,那样凄凉,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惊跳起来,冲到窗前,张大眼睛向外注视。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里,花影被风摇动。除树木花影外,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已消失了,只有风声,萧萧瑟瑟,在秋意浓郁的深山里回荡。而远处的天边,第一线曙光已把山巅燃亮了。

【第二章】

梁逸舟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依旧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儿用烤面包机烤着面包,高妈在一边帮忙服侍着。他大踏步地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高妈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问:

“老爷,还要点什么?”

“够了,”梁逸舟说,看了吟芳一眼,“给我两片面包,要——”

“烤焦一点。”吟芳接口说,对着梁逸舟,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每次还是要叮嘱,还怕我摸不熟你的习惯。”

取出面包,她慢慢地在上面涂着牛油。梁逸舟下意识地打量着妻子,他惊奇经过这么漫长的二十几年,她仍然能引动他心腑深处的那份柔情。这个早上,吟芳显得有几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没有睡好。抬起头来,他望了望那寂静的楼梯。

“我看,我们家永远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辈的似乎比老一辈的还懒散!”他有些不满地说。

“哦,别苛求,逸舟。”吟芳很快地说,“她们还是孩子嘛!”

“孩子?”梁逸舟盯着吟芳,“别糊涂了,她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经满十九,心虹都过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结婚得早,我们都是该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纪越大,就越纵容孩子了!”

“别说了吧。”吟芳轻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她咽下了说了一半的句子,一层轻愁不知不觉地飘了过来,罩在她的面庞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递给逸舟,又轻声地说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怜的……”

“我告诉你毛病出在哪里,”梁逸舟打断了她,“就出在我们太宠她了,如果早听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声。

逸舟怔了怔,接触到吟芳那对带着点儿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头立刻掠过一阵怛恻。不自觉地,他把手压在吟芳的手上,声音顿时柔和了下来:

“抱歉,吟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吟芳瞅着他,嘴角有个微弱的笑。“我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好转的。”

“我相信你。”逸舟说,收回手来,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吟芳。“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狄家今天就要搬进农庄了。”

“今天吗?”吟芳皱了皱眉,“你有没有告诉那个狄——狄什么?”

“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没对他说。”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地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才好。”

“你放心,”逸舟吃着早餐,“狄君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那人稳重而有深度,即使他听说了什么,他也不会妄加揣测。”

“我想你是对的,”吟芳也开始吃早餐。“总之,老让农庄空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事实上,”她的声音变低了,“早几年就该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了,她转过身子,面对楼梯,心霞正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冲下来,手里抓着一沓书,穿了件红色套头毛衣和黑长裤,满头短发乱蓬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红润、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庞,她看来是精神饱满而且充满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边,她抓了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地嚷着说:

“爸爸,妈!我不吃早饭了,第一节有课,我来不及了,还得赶公路局的班车!”

“站住!心霞,别永远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说,“安安静静地把早饭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进城,我让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学校!”

“真的?”心霞扬着眉毛问,难得父亲愿意让她搭他的车,梁逸舟一向主张孩子们要能吃苦,不能养成上学都要私家车送去的习惯。她跑回到餐桌边,在父亲的面颊上闪电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才是好爸爸,事实上啊,不让我搭您的车,是件完全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着,声音却怎样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撒娇撒痴的女儿板脸呢!“记住,已经是大学生了啊!”

“等我当老祖母的时候,”心霞含着一口面包,又口齿不清了,“我还是你的女儿,爸爸,所以,别提醒我已经读大学了。”

“不要含着东西说话,”吟芳说,“不礼貌。”

“妈,您知道所有当父母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

“瞧!居然批评起父母来了!”吟芳笑着说,“这孩子越大越没样子!”

“还不是……”梁逸舟刚开口,心霞就抢着对母亲一本正经地接了下去:

“……你惯的!”

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来,心霞对父亲调皮地挤着眼睛笑,连那站在一边的高妈,也忍俊不禁。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楼梯上一阵轻微的响动,心虹慢慢地走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长袖的黑色洋装,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衬托得那张小小的面孔更加白晳了。她瘦削而苗条,举步轻盈,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望着她,笑声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轻松的空气在刹那间隐逸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静。

心虹来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气的变化,她对大家看了一眼,勉强地想笑笑,但是,那笑容还没有成形就在唇边消失了。她低低地叫了声:

“爸爸,妈,早。”

“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活泼,对心虹说,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给她。“姐,你该多喝点牛奶,那么,你就会胖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梁逸舟看着心虹问,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并没有睡好。

“还好,爸爸。”心虹说,声音温柔而细致。这种温柔,使梁逸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女儿!

“你要多吃点!”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递给心虹。

“哦,我不爱吃牛油。”心虹低低地说。

“当药吃,嗯?”吟芳望着她,关怀地。几乎是低声下气的。

“那……好吧!”心虹虚弱地笑了笑,顺从地接过了面包。高妈已急急地把一个刚煎好的蛋,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皱皱眉头,叫了声:“哦,高妈!”

“小姐!”高妈堆了一脸的笑,请求似的看着心虹。

“哦,好吧!”心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看样子,你们都急于想把我饱成大胖子呢!”埋下头,她开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热气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显得迷濛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没有?”心霞抱着书本,焦灼地问。“你再不动身啊,我就迟到迟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来,“高妈,老高把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高妈说。

“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吃的回来?”心霞回头看着心虹,亲热地微笑着。

“不要了,我不想吃什么。”

“那么……我早些回来陪你!再见啊!”

“再见,爸!再见,心霞!”

“爸,你快一点嘛,快一点嘛!”心霞一迭连声地催着,不由分说把手臂插进父亲的手腕里,拖着梁逸舟往大门外冲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儿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地喊:

“看你,成什么样子?永远像个长不大的野丫头!真烦人!将来嫁了人也这副疯相怎么办?”

“我不嫁人!”

“哼!我听着呢,也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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