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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章 菟丝花(1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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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地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地望着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着说:

“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着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地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枬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墟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

“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地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

他斜视着中枬,中枬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地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枬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地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着皓皓,眼睛里带着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暗有兴味地望着他。

“当然。”

“好吧,走!”

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枬又伸进头来,深沉地注视着我,慢吞吞地说:

“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谁知道呢!”是中枬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枬带着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

“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着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地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着下巴,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才静静地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着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地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地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地望着我说:

“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地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着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地望着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枬?”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

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着那压得薄薄的花瓣,幽幽地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枬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地望着我,轻轻地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

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地飘坠在地下。

【第八章】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着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地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着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着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地,反复地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枬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着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着脸,张大了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翻开了书本,我看着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愣愣地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着我说:

“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着风飘飞,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晳……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地耳语着说,“让我悄悄地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

“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

“谁?”

“我。”

“为什么?”

“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

“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

“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半晌,点着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

“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

“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枬!”

“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

“你要干什么?”

“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地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地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

“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

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嗽了一声,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地说:

“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地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

“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着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着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地凝视他。

“找到了吗?”

“嗯。”

“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地停住了。奇异地望着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着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地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

“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

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地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斯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

“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地瞪着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斯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打吧!老师!”

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

“那么,再打吧!”

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

“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枬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燦,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枬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

“你认为——”中枬慢吞吞地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枬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枬,你并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问。

“嗯,”我点头,“他是!”

中枬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枬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地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

“谁?”我问。

“皓皓。”

“唔,中枬,”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

“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分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

“别傻!”我打断他。

“我不傻,”他深思地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分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枬。我不认为你是对的。”

“但愿——我不对。”

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

“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地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地说。

“你确定?”

“我确定!”

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地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地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地说:

“噢,一只小猫!”

“它被主人遗弃了!”中枬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地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地“咪呜”了两声。中枬审视着它,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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