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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章 梦的衣裳(3)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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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地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着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着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

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地瞪着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

“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地计划着孙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着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着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着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地注视着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地问。

“是的。”

“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地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信!”

“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地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深深地望着雅晴。雅晴完全堕人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视着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濛,闪烁着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讷讷地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着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都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女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地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

“尔旋!”兰姑轻声地阻止着,“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

雅晴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死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地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地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地盯着桑尔旋,声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分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

“最像的是你的眼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地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手拂头发,抛手袋,转身,抬眉毛……甚至你那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说话,常常神游太空的习惯……都像极了桑桑。昨天尔旋告诉我发现了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不过,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点,你的下巴比较尖,眉毛也浓一点……”

“总之,没有桑桑漂亮?”她又冲口而出。

兰姑深切地凝视她。“你非常漂亮,”她的声音真挚而诚实,“不过,我们的桑桑对我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这点,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未必,她想,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呢?”

“有。”桑尔旋开了口。“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又已经离开三年了,三年间总有些变化,所以,奶奶不会发现……”

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来:

“你们总不会疯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桑尔旋静静地说。

她惊异地看着他们,兰姑的眼光里带着热烈的祈求。桑尔旋却镇静地等待着,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带着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动着她,吸引着她。她深抽了口冷气,挣扎着问:

“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们给待遇,很高的待遇。”桑尔旋说,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如果你还有点人类的同情心,你该接受这个工作,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

“这……这……这会穿帮的!”她和自己挣扎着。“我对桑桑一无所知,我对奶奶一无所知,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老天!”她站起身来,丢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们都疯了!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这工作!”她转过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场戏吧!”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龄的小继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头,死盯着桑尔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

“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她怒冲冲地说,“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

“对不起,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头瞪视着他,在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第三章】

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看不出他这样年轻,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办公室里有大大的办公桌,按键式的电话机,一套考究的皮沙发,明亮的玻璃窗,垂着最新式的木帘,装潢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室。

房门关得很紧,冷气开得很足。房里有四个人,除雅晴外,还有桑尔旋、兰姑和桑尔凯。雅晴沉坐在沙发深处,望着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尔旋在问。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说女孩儿比较不会飞,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雅晴蓦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桑尔旋。“你奶奶错了。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

“能不能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说话的不是桑尔旋,而是桑尔凯,他正站在窗边,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相当严厉地看着她。

雅晴转向桑尔凯,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从第一次见他,她就不喜欢他。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但是,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他和尔旋一样高,一样挺拔,所不同的,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他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反而让他看来老气。他永远衣冠楚楚,西服裤上的褶痕笔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习惯性地紧闭着,有种坚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说,他很漂亮,比桑尔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一丝不苟的人。他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上司,不只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这样的,雅晴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早已领教过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尔凯,”她扬着睫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我就会批评!你必须记住,我是来帮你们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属。”

“注意你的称呼!”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盯着她说,“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还叫你眼镜儿,叫你鹭鸶,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叫你不讲理先生,叫你伪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尔凯哼了一声,打鼻子里说,“这些……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雅晴说,“如果要穿帮,多半是穿帮在小节上!”

“奶奶多大了?”桑尔旋在问。

“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

“奶奶叫你什么?”

“桑桑、宝贝儿、小桑子、桑丫头。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高兴的时候叫我甜桑葚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尔旋继续问。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还有呢?”兰姑在问。

“还有——?”雅晴一怔。

兰姑走了过来,她的眼眶湿湿的,声音酸楚而温柔。

“你和奶奶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边,温柔而苦涩地盯着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娇,一撒娇,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腻又赖皮。所以,奶奶有时叫你麦芽糖儿,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

“我叫奶奶宝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弄错,这算什么称呼?不伦不类、不尊不敬……”

“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兰姑轻叹了一声,眼底是一片动人的、深挚的感情。“她——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但是,你不会当着人前叫,只会私下里叫。”

雅晴呆望着兰姑。

“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桑尔凯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不用担心纪妈,纪妈会合作的!她是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会帮着你演戏,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事,正视着雅晴,严肃地问,“你会弹吉他吗?”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乐细胞,什么吉他、钢琴、喇叭、笛子……一概不会!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会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妈妈把小娃娃撒尿一样好。”

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地一丢,照相簿“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桌面上。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背对着室内,他冷冰冰地说:

“完了!这时代的女孩子,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尔旋,我跟你说过,这计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弃!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丝毫演戏的能力!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过身来,像对职员训话一般,摊着手大声说,“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兰姑,尔旋,我们把这件荒谬的事就此结束吧!陆小姐,”他转向雅晴,下了结论,“你回家吧!我们这幕戏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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