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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彩云飞(16)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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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杨子明冷笑了,“你拿什么养活她?涵妮每个月的医药费就要两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劳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护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离……你怎样养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亲,他说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断绝你的经济!年轻人,别说空洞而不负责任的话!别做鲁莽而不切实际的事!你要学习的太多了!”

云楼被打倒了,站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杨子明,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人是那么坚定、那么高大的,而自己却又渺小、又寒伧!他开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虽然是严寒的天气,他却额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冲动。”杨子明缓和了下来,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温和而带点鼓励性了,“你最好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云楼凝视着杨子明,这个人是多么深邃、难测啊!但是,云楼觉得自己喜欢他,除了喜欢以外,对他还有一份敬服,这是他对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的情绪。他坐了下来,用一种被动而无奈的神色望着他。

杨子明同样在衡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多鲁莽啊!多容易冲动,又多么不理智,正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你无法责备他的,目前,他唯一能运用的东西,只是那份充沛的、发泄不尽的热情!而“热情”这样东西,往往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云楼,”他又吸了一口烟,深思地说,“如果你多运用一下思想,你就不必对我这样暴跳如雷了。想想看,你和涵妮的恋爱,我们一开始虽然反对过,但那完全是为了涵妮的健康问题,以及你未来的幸福问题,绝非我们不喜欢你,假若我不是那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向你父亲自告奋勇地要接你住在我家了!学校里有宿舍,你尽可以去住宿舍的,你想,是不是?”

云楼默默无语,杨子明的语气多么真挚,他觉得自己被撼动了。

“既然你和涵妮的恋爱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杨子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做父母的还能怎样期望呢?只期望涵妮终有健康之一日,你们也能够达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天。涵妮自幼就被关在家里,从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对于你,她是痴情千缕,我想她这份感情,你比我们还清楚,如果你离开,很可能置涵妮于死地,涵妮是我们的独生女儿,你也明白她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我们难道愿意把她置于死地吗?云楼!你想想看!”

云楼瞪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惶悚而无地自容了。杨子明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是个莽撞的傻瓜!

“今天我对你说,要你离开我们家,难道是我甘愿的吗?”子明紧盯着云楼的脸,“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猜到的,你的父亲在逼迫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你那不通情理的父亲!”他的声音抬高了,脸色突然因激动而发红了,云楼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能克制自己,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握着香烟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他望着虚空里的烟雾说:“原谅我们,云楼,我们斗不过你的父亲,他一直是个强悍的人。回去吧!云楼,我们会尽全力来保护涵妮,等到你能娶她的那一天,也等到她能嫁你的那一天来临。”

“不,杨伯伯,”云楼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我不能回去!坦白说,我离不开涵妮,涵妮也离不开我,我宁可对父亲抗命,不能让涵妮面临危险,涵妮上次不过听说我可能要走,就病倒了三四天,她脆弱得像一缕烟,风吹一吹就会散的。我必须留下来,杨伯伯,”他恳切地看着杨子明,“您一定要支持我,为了我,也为了涵妮!”

杨子明看着云楼那张近乎痛苦的脸,他感染了这个孩子的热情与无奈。抬起眼睛来,他看了看雅筠,雅筠坐在那儿,满脸的凄苦与无助,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凄惶,这使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云楼,”他沉吟地说,“我也希望我能支持你,不瞒你说,我曾经写过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你的父亲,但你的父亲不能了解你这种感情,正如同他以前……”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半晌,才又说,“你父亲是个执拗而顽固的人,虽然他是个留学生,他的思想却很守旧,他有几千种非常充分的理由来反对你和涵妮的恋爱,认为这是件荒谬之至的事情!你是一家唯一的男孩子,你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你的妻子必须宜子宜孙!”他苦笑了一下,“何况,涵妮根本不能结婚,这事就更荒谬了!他指责我们,认为我们当初接你来住是一个圈套,要给我们那‘嫁不出去的女儿找一个傀儡丈夫’,是要‘夺人之子’。”他狠狠地喷出一口烟雾,“云楼,你了解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们担当不起种种罪名!”

“不!”云楼坚决地看着杨子明,“爸爸不该这样说,他越是这样固执,我越是不能回去,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会再放我到台湾来了!我决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杨子明说。

“决不!决不!”云楼斩钉截铁地。

“你知道你父亲信里写了多少难听的话!”杨子明又激动了,“你知道……”忽然间,他住了口,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云楼,“好吧,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你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吗?”

云楼诧异地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地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地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地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地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么叫爱情!”

云楼深深地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地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账,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哪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

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

“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地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地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么,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地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地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么办昵?”

“怎么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么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么,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地看着杨子明,“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地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地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地退出了房间。

第十六章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

母病危,速返。

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地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做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地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地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么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么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么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地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地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绝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地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

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地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

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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