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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翦翦风(8)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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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喊了一声,顾不得和妈妈多说了,也顾不得她的调侃,我一直冲出了大门,喘着气停在柯梦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

“蓝采!”他喊。

“你在干吗呀?”我问。

“等你嘛。”

“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想,你可能在睡觉,我不愿意吵醒你。”

“你没有睡一下吗?”

“睡了两小时,满脑子都是你,就来了。”

我们对视着,好半天,我说:“你真傻,柯梦南!”

他笑笑,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说:

“进来吧,柯梦南,见见我的妈妈。”

我们走进了屋里,妈妈微笑地站在桌子旁边,桌上,两杯牛奶正冒着热气,一盘蛋糕,一盘西点,放得好好的,不等我开口,妈妈对我和柯梦南说:

“坐下吧,蓝采,你睡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呢,至于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饿了。”她把牛奶分别放在我和柯梦南的面前。

“妈,”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说,“这是柯梦南。”

柯梦南对妈妈弯了弯腰,他也有些局促。

“伯母。”他喊。

“坐下吧,坐下,”妈温柔地笑着,注视着柯梦南。“先吃点东西,我最喜欢看孩子们吃东西的样子。”

我拉着柯梦南坐了下来,我确实饿了,何况那些点心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柯梦南也没有客气,我们吃了起来,吃得好香好香,柯梦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妈妈坐在一边,笑吟吟地望着我们,她那副满足和愉快的样子,仿佛享受着这餐点心的是她而不是我们,一边看我们吃,她一边不停地打量着柯梦南,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她才问柯梦南:

“你家住在哪儿?”

“南京东路,离这儿并不远。”

我们住在新生南路。

“你父亲在哪儿做事?”

“他开了一家医院,不过我们家和诊所是分开的。”

“哦,”妈妈关心地望着他,“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这个,”他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阴郁的光,那张漂亮的脸孔突然黯淡了。“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轻声地说,“同父异母的。”

“哦,”妈有些窘迫,我也有些惊异,对于柯梦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妈妈继续问,她的眼光温柔而关怀地停在柯梦南的脸上。

柯梦南的头垂下去了,他的牙齿紧紧地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着烧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地说,“她原是我父亲的护士,爱上了我父亲,结了婚,生了我。可是,没多少年,我父亲又爱上了他的一个女病人,他和那个女病人同居,和我们分开了,每个月他供给我们大量的金钱,让我们生活得非常豪华,就算尽了他的责任,结果,我母亲在我十五岁那年自杀了,她吞了安眠药,药还是我父亲的处方,因为我母亲患失眠症已经很久了。”

室内沉静了一会儿,他又低下了头,一语不发地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妈妈歉然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

他很快地抬起头来,振作了一下说:

“没关系,伯母。我现在已经比较能淡然处之了,以前我曾经度过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极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种乐器上乱拨乱敲,用来发泄。现在,我好多了,自从——和蓝采他们接近以后。”

妈妈点了点头,她的眼光更温柔了。

“那么,你现在跟父亲住在一起吗?”

“不,”他坚决地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住,有个老佣人跟着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亲住在一起,尽管他用各种方法想挽回我。”

“或者——他也有苦衷?”妈妈试探地说。

“别为他讲话,伯母!”柯梦南显得有些激动。“他是个刽子手,他杀掉了我的母亲!”

“好,我们不谈这个,谈点别的吧!”妈说,端起了我们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厨房去,一面问:“你学什么?”

“音乐。”

话题转了,我们开始谈起音乐来,这比刚才那个题目轻松多了,室内的空气立即变得活泼而融洽。我们谈了很久,柯梦南在我们家吃的晚餐,我发现妈妈几乎是一见到他就喜欢他了,这使我满心充满了兴奋和愉快。

饭后,我和柯梦南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我们在街上慢慢地散着步,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丑恶的故事,”他痛心地说,“我非常爱我的母亲,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丰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宁可伤害自己,而不愿伤害别人。”

“我可以想象她,”我说,“你一定在许多地方都有她的遗传。”

“确实,”他点点头,“不过,我比她坚强。”

“那因为她是女人,”我说,“女性总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问:

“蓝采,你的父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和我母亲离婚了。”我说。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街灯下,我们两个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好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依偎地走着。然后,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感慨地说:

“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家庭,或者,每个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顿了顿,说:“蓝采!”

“嗯?”

“我们以后的家庭,不能允许有丝毫的不幸,你说是吗?我们的儿女必须在充满了爱的环境里长大,没有残缺,没有痛苦!你说是吗?”

“噢,柯梦南,”我说,“你扯得多远!”

“你说是吗?”他逼问着我,盯着我的眼睛里带着火灼与固执,期盼与祈求。“你说是吗?你说是吗?蓝采,是吗?你说!”

在他那样的注视下呵,我还有什么可矜持的呢?我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连声地说。

他站住了,用双手紧握着我的手,他的脸色严肃而郑重,他的声音诚恳而热烈:

“我们将永不分开,蓝采。”

我望着他,在这一刻,没有言语可以说出我的心情和感觉,我只能定定地望着他,含着满眼的泪。

12

说不出来那种日子有多沉醉,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有多疯狂,也说不出那份喜悦和那份痴迷。我和柯梦南,都溶化在一种崭新而神奇的境界里,这种境界中没有第三者,没有天和地,没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只有彼此。一会儿的凝视,一刹那的微笑,一下轻轻的皱眉,或一段短时间的沉思,都有它特别的意义,都会引起对方心灵的共鸣。然后,我们又惊奇地享受着那心灵共鸣的一瞬。

我们喜欢在清晨或是黄昏,手携手地漫步在初升的阳光或是落日之下。我们喜欢迎着拂面而来的、带着凉意的那些微风。我们还喜欢春天那份“恻恻轻寒翦翦风”的韵味。一切都让我们兴奋,一切都让我们满足。当我们漫步的时候,我喜欢听他轻轻地哼着歌。一次,我说:

“记得你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唱的歌吗?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

“记得,”他微笑地说,“是那支《有人告诉我》吗?我作那支歌的时候情绪真坏,满腔无法发泄的积郁和怨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迷失,我苦闷,我就写了那一支歌。但是,现在,那一支歌应该改一改歌词了。”

于是,他低声唱了起来: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

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

欢乐属于我,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

阳光普照我,

自从与你相遇,

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你可曾知道?

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

你的眼底有我!

你的心里有我!

我们依偎着,那么宁静,那么甜蜜,那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连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仿佛洋溢着温暖,充满了柔情,穿梭的风带来的是无数喜悦的音符,这正是春天哪!

“恻恻轻寒翦翦风!”柯梦南说,紧握着我的手,注视着我的眼睛,“这是我们的春天,蓝采!”

是我们的。接连而来的所有的春天,都应该是我们的。不是吗?我挽着他的手,斜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再失落了?”我问。

“失落是一个年轻人的通病,”他说,“最大的原因是寂寞。生命没有目的,心灵没有寄托。现在,我不会再失落了,我有了你。我应该积极一点,为了我,为了你……”

“为了我们这一代吧!”我说,“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要学音乐,我要成为一个大的声乐家,或是作曲家,你不知道我对音乐有多狂,蓝采。”

“我知道。”我说,“毕业后准备出国吗?”

“是的,”他点点头,“国内没有学音乐的环境,我想去意大利。你愿意跟我一齐去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愿意离开妈妈。”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出国只是去学习,不是去生根哪,这儿到底是我们的土地嘛!”

“那么,你去,我等你回来!”我说。

“不,”他揽紧了我,“如果你不和我一齐去,我宁可不去了,我离不开你。”

“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你的前途吗?”我说。

“是的。”

“你傻!”我说。

“是的。”

“你笨!”我说。

“是的。”

“你糊涂!”我说。

“是的。”

我们站住了,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我们彼此望着彼此,然后,他笑了,重新挽住我,他说:

“别谈这个了,蓝采。在我们相聚的时光,不要提起别离。反正,还早呢!”

“暑假你就毕业了,早什么?”

“还有预备军官训练呢!”

“也带着我一起去受训吗?”我瞪着他。

“是的,我把你藏在我的背包里。”

我们对视着,都笑了起来,他说:

“你的笑好美好美,蓝采。”

“告诉我你以前那个爱人的故事?”我说。

“我以前的爱人?”他一愣,“我以前有什么爱人?”

“别赖,你唱过的歌,忘了?”于是,我轻哼着: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

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

我曾几百度祈祷……

他打断了我,接下去唱:

而今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出了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我瞪着他。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就是那个‘你’嘛!”他说。

“别滑头,我打赌你作这支歌的时候根本不认得我。”

“确实。”他点点头。

“那么——?”

“但是那确实是你!”

“解释!”

“这支歌的题目叫‘给我梦想中的爱人’,一个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我梦寐所求的那种女孩,你就是,蓝采。”

“真的?”我问。

“真的。”他严肃地说。

我不再说话了,靠在他的肩头,我那么满足,满足得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求了。街道很长很长,我们并着肩走着。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我坚信,我们就要这样并着肩向前走一辈子了。

13

这样的恋爱是无法瞒人的,何况,我们也不想瞒人,舞会的第二天,柯梦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恋爱了。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是怀冰和谷风,而整个圈圈里都知道却是在舞会后的一星期。

那是一个假日,我们一起到鹭鸶潭吃烤肉去。

这是舞会之后,大家的第一次聚会。我们带了一锅切好了的肉,带了几十根铁扦子,预备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边烤边吃。这种吃法是柯梦南同校的一位艺术系的学生教他的,据说是新疆游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们到了水边已经快中午了,男孩子们负责架炉子生火,女孩子们负责穿肉掌厨,但是,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来的肉、扦子、锅子往地下一放,就都纷纷地奔向水边,去舀了水洗手洗脸,谁也不管预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飞飞干脆脱了鞋,踩在水中,发疯似的乱跳乱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刚好小俞从她身边走过,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挡,一面嚷着说:

“你这是干吗?疯丫头!”

“你叫我什么?”何飞飞停了下来,伸过头去问。

“疯丫头!”

“滚你的蛋!”何飞飞不经思索地骂着说,“我是疯鸭头,你还是疯鸡头呢!”

“哈!”小俞开心了,大笑着说,“你是疯鸭头,我是疯鸡头,可不刚好配上对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次何飞飞显然是吃了亏,可是,笑声还没有完,就听到一声“噗通”的大响,和小俞的高声大叫。原来,何飞飞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脚把他的脚一踢,竟让他整个栽进了水里。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挣扎着爬起来,浑身从上到下地滴着水,头发湿淋淋贴在额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闪着亮光,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何飞飞拊掌大笑,边笑边指着他说: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这下子不是疯鸡头了,是落汤鸡头了!”

我们笑得可真厉害,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小俞就在我们笑声中,一面浑身滴着水,一面吹胡子瞪眼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怪样子,我们就越是笑个不停。终于,他大吼了一声:

“何飞飞,我今天不好好地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滚,一直滚回台北去!”

吼着,他就对何飞飞冲了过来,何飞飞眼看情况不妙,回头拔脚就跑,小俞也拔脚就追。何飞飞一直跑向我的身边,柯梦南正站在那儿,笑嘻嘻地观望着。何飞飞往柯梦南身后一躲,抓着柯梦南,把他像挡箭牌似的挡在自己面前,嘴里嚷着说:

“柯梦南,赶快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柯梦南笑着问。

“你是好人嘛,你不像他们那么坏!好人应该帮好人的忙!”何飞飞说。

“哦?你还是好人呀?”柯梦南满脸的笑,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当然是,你别看我外表爱胡闹,我内心最好、最善良、最温柔不过了,你不信问蓝采。”

“我可不敢担保!”我笑着说。

小俞已经冲到柯梦南面前了,何飞飞跳前跳后地躲着他,把柯梦南像车转辘似的转过来转过去,于是,柯梦南成为小俞和何飞飞的轴心,三个人开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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