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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 寒烟翠(16)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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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的脸就整个地发起烧来,抽出我的手,我不再看他,就向山下狂奔而去。他没有追赶过来,也没有叫我,我一直冲到山下,面孔仍然发热,心脏也不规律地猛跳着,奔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停住,好半天才能平静地呼吸。休息片刻,我开始向幽篁小筑走去,走得非常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在追我似的。

在那块试验地上,我碰到凌风,难得他也会帮忙除草剪枝。丢下了他手里的锄头,他一把抓住了我。

“小蜜蜂,你从哪儿来?”他笑着问。

“别管我!”我摆脱开他,向幽篁小筑跑去。

他追过来,一下子拦住了我。

“怎么了?谁得罪了你?”

“别管我!”我大叫,从他身边蹿过去。

他伸出手来,迅速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挣扎,但是挣不脱他那强而有力的手指。

“怎么回事?”他逼视着我,“今天你不太友善,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你?”

“我说别管我!”我生气地大喊,踩着脚,“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为什么?”他眯起眼睛,从睫毛后面打量我,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把关系建立得很好了,不是吗?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告诉我,让我帮你想办法出气!”

我站住,不再和他挣扎,安静地望着他,他那年轻的脸带着慧黯黠的笑,我讨厌这笑容,他看来多么浮!多么不够深沉和成熟!吸口气,我冷冷地说:

“告诉你,凌风,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你不必如此热心!而且,我也不喜欢你抓住我。”

他被刺着似的松了手,笑容仍在唇边,但语气已不和平:

“对不起,小姐,希望我没有伤了你尊贵的手臂,”他望望自己的手,“我以为我的手是没有毒的。”

“好了,”我转过身子。“我要回房去休息了。”

“慢着!”他又拦住了我,眼睛里有着危险的信号。“咏薇,什么因素让你这样骄傲?你以为我在追求你?还是你自认是公主或女皇?”

“我没有以为什么,”我懊恼地,大声地说,“你最好让开!别来打扰我!”

“没那么容易,”他冷然地说,又抓住了我,这次是百分之百的不友善。“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可以随便对我板脸和教训我?我今天要剥去你这件骄傲的外衣!”

一把握紧了我的肩膀,他突然箍住了我的身子,在我还没弄清楚他的意图以前,他的头已经对我的头压了过来,我发出一声喊,开始猛力地挣扎,但他把我箍得紧紧的,反剪了我的双手,用他的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扯住了我的头发,使我的头无法移动。然后,他的嘴唇紧压在我的唇上,他扯住我头发的手滑下去,揽住了我的腰。我无力于挣扎,他的嘴唇柔软、灼热而湿润,舌尖抵住了我牙齿。我透不过气来,晕眩的感觉逐渐笼罩了我,我觉得要窒息,要晕倒。而另一种烧灼的热力从我唇上遍布全身,使我浑身酥软无力。阳光在我头顶上闪耀,我眼前浮动着千千万万道金色的光芒,那些光芒跳动着,旋转着,飞舞着。几千个世纪都过去了,几百个地球都破碎了,他终于放松了我,他那发亮的眼睛在我眼前变得特别大,他的声调喑哑,却带着胜利的嘲弄:

“我打赌你从没被人吻过,嗯?”

我呆呆地站着,屈辱的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草原,树木,和凌风那可恶的脸全在那层泪雾之后浮动,我努力想平伏自己的喘息,却越来越被升高的愤怒弄得呼吸急促,胸腔燃烧得要爆裂。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唇边浮上一个微笑,清了清喉咙说:

“这有没有帮助你认清自己?嗯?你知道吗?你是个热情的小东西,你全身都燃烧着热情的火焰,你所需要的是火种,让我来做你的火种,帮助你燃烧,如何?”

我听着他说完,然后,我举起手来,像我在电影上见过的一样,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他毫无防备之下,这一掌打得又清又脆。我沉重地呼吸着,愤愤地说:

“你卑鄙!下流!而无耻!我永远不会看得起你!永远不会!”

转过身子,我奔进了幽篁小筑,一直冲进我的屋里,锁上了房门。

我没有出去吃午餐,章伯母来唤我的时候,我隔着门告诉她我不舒服。

14

好漫长的一个下午,我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子,望着窗玻璃上阳光的闪烁,望着竹影绰约的移动,望着一窗明亮的日光转为暗红的霞光。四周很静很静,没有一点声息。章伯母曾三度来敲我的房门,并且轻唤我的名字,由于我没有答应,她一定以为我睡着了,也就悄悄地退开了。我躺着,心情恍惚迷离,时而若有所得,时而又若有所失。黄昏的时候,我睡着了一会儿,睡得很不安稳,凌风和韦白的影子像纵横的两条线,交织成一张大网,我在网里挣扎,喊叫。那网缠住我,使我无法呼吸。我喊着,叫着,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头一脸的冷汗,坐起身来,我怔忡不宁地呆坐着,好一会儿,才拭去额上的汗珠,试着从床上站起来,一下午的躺卧让我筋骨酸痛,噩梦使我头脑昏沉,而且,我饿了。

我坐在镜子前面,审视着我自己,我的面颊苍白,眼神枯涩,头发凌乱地纷披在颊边额前。拿起一把梳子,我不经心地梳平了头发,丢掉发刷,我叹口气,忽然觉得一切都那样让人烦躁,我该怎么办?发生了和凌风这种事情之后,我如何再能在青青农场住下去?但是,离开这儿吗?妈妈爸爸的事情怎样了?何处是我的家?我能回到哪儿去?而且……而且……我怎能离开这儿的阳光、草原、树林、溪流、梦湖和苦情花?

绕着房间,我在房里走来走去,不断地走,直到我的腿疲倦。窗上的霞光更红了,打开窗子,我注视远处一天的红霞,天边在燃烧,竹叶的顶梢也在燃烧,紫色、红色、橙色的云在玩着游戏,忽然聚在一起,忽而分散各处。我深深呼吸,透过竹叶的晚风沁凉清爽,我把发热的面颊贴在窗棂上,我爱这儿!我爱青青农场!我爱这儿的云,这儿的山,这儿的树和落日!

又有人敲门,我听到凌云细声细气的低喊:

“咏薇!咏薇!”

我甩甩头,思甩不走那份烦恼。打开房门,凌云拿着她的刺绣站在房门口,一脸盈盈的笑。

“咏薇,你怎样了?妈妈要我来看看你。”

“我没什么,”我说,咬了咬嘴唇。“只是有些头晕。”

“一定是中了暑,”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油。“试试这个。”

我接过去。她走了进来,把剌绣绷子放在桌上,我抹了一些薄荷油在额上,又抹了一点在鼻子下面,我喜欢闻那股凉凉的薄荷香。凌云倚着桌子,她白晳的皮肤带着微红,我这才了解古人描写好皮肤为什么用“吹弹得破”四个字。桌上,她那精致的刺绣品似乎特别刺目,菊花、短篱和芦草。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我喃喃地念,“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嗯?”凌云张大眼睛望着我,“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几个句子吗?”我凝视她,“你没听说过这几句?这是曹雪序芹的句子。”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白而无邪,“我很少看书,尤其是诗,我看不懂。”

我愣了愣。

“那么,你如何去了解他的思想领域?”我冲口而出地说。

“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咽住了,算了,何必呢?这不是我管得着的事,像韦白说的,人生没有办法分析和解释,也没有办法透彻地了解,我何苦一定要探究出道理来?何况,男女相悦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那是偶然加上缘分再加上第六感第七感的吸引,所等于出来的东西。“我没有说什么,”我摇摇头。“我心情不好。”

“你在想家?”她问,“想你妈妈?”

“我——”我再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者,我应该回台北去了。”

“不要!咏薇!”她由衷地喊,热情地抓住我的手。“你不会这么快就回去,是不?我们都这么喜欢你,你一定要再住一段时候,你走了,我又要寂寞了。”

“你不会寂寞。”我慢慢地说。

“会的!一定会!”她喊,“别走,咏薇,再过几天,树林里的槭树都会转红了,冬天,我们可以到合欢山上去赏雪,我保管你会收集到许多小说资料,你在台湾见过雪吗?”

“没有。”

“留到冬天,咏薇,合欢山上积雪盈尺,我们可以去堆雪人,雾社的樱花也开了,那儿也有一个湖,他们叫它碧湖,湖边遍地遍野的櫻樱花,盛开的时候红白相映,几里外都可以看到。咏薇,留到冬天,这儿的冬天比夏天更美,你会爱上它的,我向你保证!”

何必等到冬天?即使是夏天,我也已经爱上它了。倚着窗子,我默默地出神。如果没有凌风,如果没有上午那倒楣的一幕!

章伯母忽然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几个热气蒸腾的包子,显然是刚刚蒸好的,带着温暖和煦的笑容,她说:

“咏薇,你一定饿了,中午没吃饭。来,尝尝这包子味道如何?这是我自己包的,你章伯伯最爱吃面食。”

新蒸的包子发出诱人的香味,我发现我是真的饿了。拿起一个,我立即吃了起来,青菜猪肉焰,没有什么特别的作料,却美味可口。章伯母望着我,关怀地问:

“脸色是不大好,怎么了?是不是太阳晒得太多?”

“没有什么。”我摇摇头,勉强地笑笑。

“咏薇在想家,”凌云接了口。“她说要回台北去,我正在劝她呢!”

章伯母深思地看着我,带着狐疑的神色。

“是怎么一回事?”她警觉地问,“发生了什么?是你章伯伯又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不是的!”我猛烈地摇头,“真的没什么。”

“你不会无缘无故想回家,”章伯母说,轻轻地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事,只是,我忽然很想妈妈,”我说,突然感到眼眶发热,没来由的泪水充斥在眼眶里,我转过头,用不稳定的声调说,“我只是想回去!”

章伯母的手臂圈住了我,她仔细地审视我的脸,然后,她轻声说:

“好了,咏薇,别烦恼,嗯?我会査出你是为了什么,我不会饶恕那个让你难堪的人,至于回台北,你不是真心的吧?咏薇?”

我默然不语,章伯母拍拍我的肩。

“让凌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我摇摇头,我宁愿自己一个人。

走出了幽篁小筑,我无情无绪地穿过鸽房。秀荷正赶着羊群归栏,我望着她把它们赶进羊栏里,凌霄站在一边计数。那些毛茸茸的动物彼此挤着,笨头笨脑却又十分温柔,不知道它们的世界里,有没有烦恼和感情的纠葛?人类太聪明,所以就最会给自己制造问题和痛苦了。

凌霄望着我。

“听说你不舒服,咏薇。”

“没什么,”我说,“天气太闷了。”

天气确实相当闷热,凉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远处的晚霞红得有些不正常,更多的黑色的云层在移近。靠山边的树林和乌云接在一起,成为黑压压的一大片。我向前面走去,一面对凌霄说:

“如果我回来晚了,不要等我吃晚饭,我已经吃过包子了。”

“你最好不要走得太远,”他看了看天空。“天色不对,恐怕会下雨。”

即使下雨,能淋淋雨也不错,我心头正热烘供的烦躁得难受。离开了他,我向溪边走去,直觉地认为溪水可以治疗我的烦恼。到了溪边,我走下河堤,脱下鞋子,踩进冰冰凉凉的水中。低着头,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看着流水从我脚下流过,看着云、山和树的倒影,还看着那些静卧在溪底的鹅卵石。我心中的烦躁果然逐渐平息,但,起而代之的,却是一份迷迷惘惘的空虚之感。流水在流着,流走了几千万世代人类的烦恼和欢乐。现在我站在这儿,它从我脚下流去,若干年后,当我尸骨已寒,它仍然会继续地流。生命是多么多么地渺小!无知无觉的世界才是永恒的,有知有觉的世界就有死亡。不过,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世界了,不是么?因为我存在,所以我能看到云和山,树和流水,如果没有我,这些东西的存在与否我全都不得而知,这样说来,“我”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了。

我的思想就这样浮游在“有我”与“无我”的境界里,朦朦胧胧地在探索生命的奥秘。第一声雷响并没有惊动我,第一滴雨点击破了水面,我那样陶醉地看着那被雨点划出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外扩散。第二滴雨点,第三滴雨点,第四滴,第五滴……成千成万滴雨点落了下来,无数的涟漪,无数个圆圈,扩散,又扩散。第一阵狂风和第二阵几乎是接踵而来的,我听到树林在挣扎呻吟,我的裙子飞卷了起来,头发扑上了我的面颊,然后,“唰”的一声,雨点骤然加大,狂猛地一泻而下。我跳出了小溪,在这样的狂风急雨下漫步绝非享受,我希望能在全身湿透之前赶回幽篁小筑。

我向前奔跑起来,一手提着我的鞋子。雨声如万马奔腾,雷鸣和闪电使整个的原野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氛,四面密集的乌云把黄昏天际的彩霞一扫而空,黑暗几乎是立即就降临了。我加快速度奔跑,归途必须经过的树林在望了,我蹿进了树林,沿着小路奔跑出去,刚刚要奔出树林,迎面一个男人跑了进来,和我撞了一个满怀,我尖叫了一声,看到从那人身上落下的颜料和画笔,我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这不是什么怪物,抬起头来,我说:

“余亚南,是你。”

他揽住我,眉毛和头发上都挂着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样潮湿。树林里虽然幽暗,雨点却被树叶挡住了大部分,只是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上筛下的雨水就更其猛烈。他的手围住我的肩膀,把我额前湿淋淋的头发掠向脑后,他注视着我说:

“我有没有撞痛你?”

“还好,只是吓了我一大跳。”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闪着一种特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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