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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庭院深深(2)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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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去,好吗?”方丝萦热切地说,“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你高兴。”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衷的。

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她搀扶了他一下,“我搀你走,好吗?”

“不用!”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踞,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地,也是深深地,研究着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地走着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高深的。

沿着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着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

柏宅

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姓柏?”他迅速地问。

“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来,你应该是这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着‘柏宅’的牌子。”

“唔,”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

“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她说,凝视着他,“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五年的小学老师。”

“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爱》《呼啸山庄》,或是《蝴蝶梦》。”他冷冷地说,声音里带点讽刺味道。

“哼!”方丝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

“是吗?”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拥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

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着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着,嬉戏着,打打闹闹……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他们已经放学了。”那盲人说。

“是的,”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她高吗?矮吗?漂亮吗?”方丝萦热心而迫切地在孩子中搜寻着,“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男人喃喃地说。

“啊!”方丝萦惊异地看着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吗?

“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哦,等等!”方丝萦喊着,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地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着长长的发辫,带着一脸早熟的寥落。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着,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

“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地说,“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

“你怎能断定……”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就狂奔着跑了过来,一面喘着气喊:

“爸爸!爸爸!”

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父亲那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着她的父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

“爸爸!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她嚷着,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啊!十岁?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着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看”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啊!

“哦,爸爸!”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着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地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

“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那盲人准确地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着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

“噢,阿姨,谢谢你!”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仍然紧紧地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地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地说:“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

“好,你带着我走吧,亭亭。”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见!阿姨!”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向那条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着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地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着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呆地伫立着,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地湿润了。

2

经过了一番布置,方丝萦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洁可喜了。

窗子上,挂着簇新的、淡绿色条纹花的窗帘,床上,铺着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床罩,一张小小的藤茶几,铺了块钩针空花的桌巾,两张藤椅上放了两个黑缎子的靠垫,那张小小的书桌上,有盏米色灯罩的小台灯,一个绿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枝翠绿色的、方丝萦刚从后面山坡上摘来的竹子。一张小梳妆台上放着几件简单的化妆品。

一切布置就绪,方丝萦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沉坐了下来,环室四顾,她有种迷茫的、不敢相信的情绪。想想看,几个月前,她还远在天的那一边,有高薪的工作,有豪华的公寓住宅。而现在,她却待在台湾一所郊区的小学校里,做一个小学教员,这简直是让人不能置信的!她还记得介绍她到这学校里来的那个“教育部”的张先生,对她说的话:

“我不了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资历,‘教育部’很容易介绍你到任何一所大学去当讲师,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所正心国民小学?小学教员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还得会注音符号。”

“我会注音符号,你放心,张先生,我会胜任愉快的。”这是她当时的回答,“我不要当讲师,我喜欢孩子,大学生使我很害怕呢!”

“但是,你为什么偏选择正心呢?别的学校行吗?”

“哦,不,我只希望是正心,我喜欢那儿的环境。”

现在,她待在正心小学的教职员宿舍里了。倚着窗子,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布的茶园,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这儿的环境如诗如画,但是,促使她如此坚决留下来教书的原因仅是这儿的环境吗?还是其他不可解的理由呢?她也记得这儿的刘校长,那个胖胖的、好脾气的、四十余岁的妇人,对她流露出来的诧异和惊奇。

“哦,方小姐,在这儿教书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说,知道自己那张国外的硕士文凭使这位校长吃惊了。

“那么,你愿担任六年级的导师吗?”

“六年级?毕业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级行吗?最好是科任。”五年级,那孩子暑假之后,应该是五年级了。

就这样,她负责了五年级的数学。

这是暑假的末了,离开学还有两天,她可以轻松地走走,看看,认识认识学校里别的老师。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头发松松地挽在头顶,淡淡地施了点脂粉,戴着副近视眼镜,穿了身朴素的、深蓝色的套装。她看起来已很有“老师”样子了。

拿了一个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这正是黄昏的时候,落日下的原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门,她沿着大路向前走,大路的两边都是茶园,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齐地栽种着。她看着那些茶树,想象着采茶的时候,这田野中遍布着采茶的姑娘,用头巾把斗笠绑在头上,用布缠着手脚,弯着腰,提着茶篮,那情景一定是很动人的。

走了没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栋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显得十分美丽,围墙外面,也被茶园所包围着。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红门打开了,一辆六四年的雪佛兰开了出来,向着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了一阵灰尘。六四年的雪佛兰!现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当阔气啊!方丝萦想着。在美国,一般留学生没事就研究汽车,她也感染了这份习气,所以,几乎任何车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车名来。

越过了柏宅,没多久,她又看到那栋“含烟山庄”了。这烧毁的房子诱惑着她,她迟疑了一下,就走进了那扇铁门,果然,玫瑰依然开得很好,她摘了两枝。站在那儿,对那废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际燃烧得好美,她深吸着气,够了,她觉得浑身涨满了热与力量。

“我永不会懊悔我的选择!”

她对自己说着。

回到宿舍,她把两枝玫瑰插进了书桌上的花瓶里,玫瑰的嫣红衬着竹叶的翠绿,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对着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里,传来了阵阵蛙鼓及虫鸣,她倾听着,然后,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叹息。打开书桌抽屉,她抽出了一沓信笺,开始写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内容是:

亲爱的亚力:

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留在台湾,不回美国了,希望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我无法解释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只是一件偶然,那个五月的下午,我会心血来潮地跑到郊外去,然后我竟被一堆废墟和一个小女孩所迷住了……

她没有写完这封信,丢下笔来,她废然长叹。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事,亚力永远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讲不清楚的。他会当她发了神经病!是的,她对着案头的两朵玫瑰发愣,天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呢?海外正有一个男人希望和她结婚,她已过了三十岁了,早就该结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发了神经病了!

开学三天了。

站在教室中,方丝萦一面讲课,一面望着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讲授着鸡兔同笼,但是,那女孩的眼睛并没有望向黑板,她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眼睛迷迷蒙蒙地投向了窗外,她那苍白的小脸上有某种专注的神情,使方丝萦不能不跟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园,有棵极大的榕树,远方的天边,飘浮着几朵白云。方丝萦停止了讲书,轻轻地叫了声:

“柏亭亭!”

那女孩浑然未觉,依然对着窗外出神。方丝萦不禁咳了一声,微微抬高声音,再喊:

“柏亭亭!”

那孩子仍然没有听到,她那对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个孩子的眼睛,她那专注的神情更不像个孩子,是什么东西占据了这孩子的心灵?方丝萦蹙紧了眉头,声音提高了:

“柏亭亭!”

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地惊跳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一对充满了惊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方丝萦。她那小小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瘦削的手指神经质地抓着书桌上的课本。她张开嘴来,轻轻地吐出了一句:

“哦,老师?”

这个怯生生的、带着点乞怜意味的声调把方丝萦给折倒了。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蹙的眉头,走到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脸来望着她,一脸被动的、等待责骂的神情。

“你没有听讲,”方丝萦的声音意外地温柔,“你在看什么呢?”

柏亭亭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方丝萦那温柔的语气和慈祥的眸子鼓励了她。

“那棵树上有个鸟窝,”她低低地说,“一只母鸟不住地叼了东西飞进去,我在看有没有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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