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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在水一方(14)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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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着,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用手缝,一针一线地抽着,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地彼此回避着,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客厅门口闪过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甩着,这一甩,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地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地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儿,半晌,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自顾自地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着,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借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愣。我叹口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着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地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

“这话才奇怪哩!”我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我不管,”诗尧闷闷地说,“卢友文就不该让小双受伤!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许她伤到一根汗毛!”

我望着诗尧,忽然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担心他会因为得不到小双而恨小双,这时,却明白我的担心是太多余了。

几天后,我忽然发现小双鬓边的小白花,已经取下来了,我愕然地问:

“怎么?你的孝期已经满了吗?”

“满一年了。”小双黯然低语。“那天,我往空遥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只希望,我父亲泉下有知,能指导我,帮助我,让我一生,都不要伤害任何人。”

听她的话中有话,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一时间,我觉得她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但是,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在我期终考刚考完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小双忽然和卢友文联袂而来。这确实是最近的一件很稀奇的事,因为卢友文已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很凑巧,那晚,家里的人全在场,连诗尧都没有出去。一看到卢友文,诗尧勉强地点了点头,就预备退开。谁知,小双一下子拦住了他,微笑地望着他说:

“别走开,好不好?”

小双的微笑那样温柔,那样带着点祈求的味道,诗尧立刻显得昏乱了起来,他一声不响地退回到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

我注视着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着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竟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着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着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地望着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她清楚地说:

“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

“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地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小双,”爸爸温和地却庄重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双抬起头来,眼光对满室轻扫了一圏,然后,她望着爸爸,柔声地、清脆地、严肃地,而又郑重地说了:

“朱伯伯,我和友文已经在今天下午结婚了!”

顿时间,满室都噤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诗尧是大大地一震,一截烟灰就落到地板上,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像一张纸,眼睛死盯着小双。妈妈却直瞅着我,好像我参与了这件事似的。本来也是,我和小双同居一室,又最亲密,怎可能不知道!我慌了,急了,也生气了!迈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小双的手,焦灼地喊:

“你说什么?别冤大家!你要结婚,也没有人不许你结!但是从你来我们家,你就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你怎么可以偷偷摸摸地结婚而不通知我们!难道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们喝吗?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意思!你倒说说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双!”奶奶也叫了起来,“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是真结了婚,还是开开玩笑?”

“朱伯伯,朱伯母!”这回,是卢友文开了口,往前跨了一步,他对着妈妈爸爸就一鞠躬,然后,他朗声地、不亢不卑地说了,“这不能怪小双,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伯父伯母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尽管怪我好了。”

“啊唷!”奶奶说,“难道你们是真结婚了?”

“是真的,”卢友文说,“今天在地方法院公证处公证结婚的,你们不信,结婚证书在这儿!”

大家看了结婚证书,这才相信,是真有其事了。立即,满屋子议论纷纭,每个人都面有不豫之色。我再看向诗尧,现在,他整个脸都扭曲了,眉毛紧紧地拧在一块儿。我越想越气,回过头来,我对着雨农就乱嚷乱骂起来:

“好啊,雨农,亏你还在地方法院上班,他们在那儿公证结婚,你怎么会不知道?准是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天地良心!”雨农大叫着,“他们在公证处,我在法庭,地方法院那么大,我出庭记录都来不及,我怎么管得到公证处的事?何况公证结婚天天有,难道我闲得没事干,好好地去査公证结婚名单来玩吗?”

“诗卉,你们别生气!”小双对我们说,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谅与恳求味儿。我呆了,瞪着她,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去恭喜她好。掉转头,她又注视着爸爸妈妈和奶奶,她轻声地、恳切地、清清楚楚地说:“朱伯伯,伯母,奶奶,你们别生气。听我说,自从我爸爸去世,朱伯伯就把我带进朱家,一年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和诗卉诗晴一样。想我杜小双孤苦无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居然能享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难道我这样无情无义,你们如此待我,我竟然连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和长辈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私下办理了吗?朱伯伯,请您谅解,我实在有我的想法。认识卢友文之后,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虽住在朱家,你们待我也恩深义重,但是,说坦白话,一个孤儿的心情总是比较特殊的,寄人篱下的感觉仍然深重。我和友文同病相怜,接触日久,终于谈到婚嫁。朱伯伯,您一向是很欣赏友文的,我想,如果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未见得会反对这门婚事!”

爸爸动容地望着小双,听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于是,小双又继续说:

“您想,你们都待我这样好,如果我提出要结婚的要求,你们肯让我这样随便找两个朋友当证人,到法院去公证了事吗?以朱伯伯朱伯母的脾气,怜惜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定要大事铺张一番,恐怕要做得比诗晴的婚礼更隆重,才于心平安。可是,假若那样的话,我会心安吗?一年来已经受恩深重,朱伯伯是个读书人,两袖清风,朱家并不富有,我敢让朱伯伯和朱伯母为我的婚事再破费操心吗?再加上,友文和我的看法一样,我们都觉得,结婚是两个人自己的事,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结为终身侣伴。这份信心和誓言更超过一纸婚书和法律的手续!所以,我们不在乎结婚的形式,也不在乎隆重与否,只在乎我们自己是否相爱,是否要永远在一起!既然决定要在一起,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了这道法律上必须通过的手续。朱伯伯,朱伯母,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告而嫁吧!假若你们还疼我,还爱我,那就不要责备我,也不要怪罪我,而请你们——给我一份祝福吧!”

说实话,小双这篇话,倒真是可圈可点。我们大家都抬着头,怔怔地望着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僵局,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一迭连声地说:

“好,好,好,不愧是敬之的女儿!”伸出手去,他一手拉着小双,一手拉着卢友文,诚恳地、热烈地、激动地说,“恭喜你们!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并肩奋斗,白头偕老!”

爸爸才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里就翻了天了,大家一窝蜂地拥上前去,把他们两个围在中间,恭喜的恭喜,问问题的问问题。我是拉住小双,又捶她,又打她,又敲她,又骂她:

“你坏透了!你这个心里有一百二十个窍的坏女孩,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在我面前也瞒了个密不透风!你坏透了!坏透了!坏透了!”

就在我拉住小双大嚷大叫的时候,雨农也拉住卢友文闹了个没了没休:

“好啊,卢友文,你谢媒酒还没请呢,新娘子就已经娶过去了!记得在马祖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说你要以笔为妻子,以作品为孩子,现在怎么说?怎么说?婚已经结了,你的喜酒到底请不请?你说!你说!”

诗晴一直在旁边嚷着:

“新房在什么地方呀?我们连礼也不送了吗?”

李谦喊得更响:

“没有喝喜酒,又没参加婚礼,我们闹闹房可不可以?干脆大家闹到新房里去!”

在这一大片喊声、叫声、呼喝声中,奶奶忽然排众而来,她用手推开了周围的人,一直走到小双的面前,她大声地、重重地说:

“你们都让开,我有几句话对小双说!”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退开了,我心里还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奶奶要说些什么。奶奶的观念一向是忽新忽旧,又开明又保守的。不过,我可以断言她对这样草率的婚姻是不会满意的。但是,事已如此,我们除了祝贺他们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小双,”奶奶开了口,伸出手去,她紧握着小双的手,“当你第一天到我们朱家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我们朱家,本也是大户人家,你奶奶自幼,穿的戴的,就没有缺过,经过两次打仗,到了台湾,奶奶的家当全丢光了。现在,奶奶唯有的一点东西,是一对玉镯子和一个玉坠子。镯子吗?我已经决定了,分给诗晴和诗卉一人一个。这坠子嘛?今天就给了你,别说咱们家嫁女儿,连一点陪嫁都没有。”说着,奶奶从她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金链子,从棉袄里头,拉出那个玉坠子来。那坠子倒是碧绿的,我从小看熟了,是一块镌着两条鱼的玉牌。她亲手把那玉坠子往小双脖子上挂去,一面又说:“这是老东西,跟我也跟了几十年了,听说,最近玉又流行起来了,我可不管流行还是不流行,值钱还是不值钱。奶奶有点小迷信,认为戴块玉可以避避邪,所以,小双呵,你戴去避避邪吧。这是家传的东西,希望你永远戴着,可别弄丢了,算奶奶给你的纪念品!”

小双用手握住了那坠子,她急急地说:

“奶奶,这怎么可以!你留着自己戴吧,这……”

“小双!”奶奶严肃地说,“你认为你是杜家的孩子,不想认我这个奶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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