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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窗外(22)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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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哭又叫,足足闹了半小时,终于被疲倦所征服了,她的头在剧烈地痛着,但是心痛得更厉害。她软弱地躺在床上,不再哭也不说话,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子和窗外黑暗的世界。在外表上,她是平静了。但,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腾着。“我用全心爱过你,康南,”她心里反复±也说着,“现在我用全心来恨你!看着吧!我要报复的,我要报复的!”她虚弱地抬头,希望自己能马上恢复体力,她要去痛骂他,去质问他,甚至于去杀掉他!但她的头昏沉得更厉害,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被衰弱所折倒,她又热泪盈眶了。“上帝,”她胡乱地想着,“如果你真存在,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世界?什么世界?”眼泪已干,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三天之后,江雁容仍然是苍白憔悴而虚弱的,但她坚持要去见一次康南,坚持要去责问他,痛骂他,她抓住江太太的手说:

“妈妈,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不出这一口气永不能获得平静,妈妈,让我去!”

江太太摇头,但是,站在一边的江仰止说:“好吧,让她去吧,不见这一次她不会死心的!”

“等你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江太太说。

“不!我无法忍耐!”

江太太不得已,只得叫江麟送江雁容去。但,背着江雁容,她吩咐江麟要在一边监视他们,并限定半小时就要回来。她不放心地对江雁容说:

“只怕你一见他,又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记住,这个人是条毒蛇,你可以去骂他,但再也不要听信他的任何一句话!”

江雁容点点头,和江麟上了三轮车。在车上,江雁容对江麟说:

“我要单独见他,你在校园等我,行不行?”

“妈妈要我……”江麟不安地说。

“请你!”

“好吧!”江麟同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接着说,“不过,你不要再受他的骗!姐姐,他绝对不爱你,告诉你,如果我的女朋友为我而自杀,那么,刀搁在我脖子上我也要去看她的!他爱你,他会知道你自杀而不来看你吗?”

“你是对的,我现在梦已经醒了!”江雁容说,“我只要问他,他的良心何在?”

当江雁容敲着康南的门的时候,康南正在房间里渡来跋去,从清晨直到深夜。江太太犀利的话一直荡在他的耳边,是的,真正的爱是什么?为了爱江雁容,所以他必须撤退?他没有资格爱江雁容,他不能妨碍江雁容的幸福!是的,这都是真理!都是对的!他应该为她牺牲,哪怕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江雁容离开他是不是真能得到幸福呢?谁能保证?他的思想紊乱而矛盾,他渴望见到她,但他没有资格去探访,他只能在屋里和自己挣扎搏斗。他不知道江太太回去后和江雁容怎么说,但他知道一个事实,雁容已经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能得到她了!“假如你真得到幸福,一切都值得!如果你不能呢?我这又是何苦?”他愤愤地击着桌子,也击着他自己的命运。

敲门声传来,他打开了门,立即感到一阵晕眩。江雁容站在那儿,苍白、瘦弱,而憔悴。他先稳定了自己,然后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她的憔悴使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但她的脸色愤怒严肃,黑眼睛里冒着疯狂的火焰,康南感到这火焰可以烧熔任何一样东西。他推了张椅子给她,她立即身不由主地倒进椅子里,康南转开头,掩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颤声说:

“雁容,好了吗?”

江雁容定定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半天后才咬着牙说:

“康南,你好……”才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哽塞住了,眼泪冲进了眼眶里,好一会,她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康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谁知道你是个卑鄙无耻的魔鬼!”

康南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发黑。江雁容满脸泪痕,继续说:

“你告诉我母亲,你根本没意思要娶我!康南,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居然忍心欺骗我,你的良心呢?你……”她哽塞住,说不出话来,脸色益形苍白。康南冲到她身前,抓住她的手,蹲伏在她的脚前。她的手冷得像块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手才接触到她,她就迅速抽出手去,厉声说:

“不许你碰我!”然后,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的脸,举起手来,用力对他的脸打了一个耳光。康南怔了一下,一把拉住她的手,把江太太临走时警告他的话全抛在脑后,愤怒地说:

“我没说过无意娶你!”

“你说过,你一定说过!妈妈从不会无中生有!”她痛苦地摇着头,含泪的眼睛像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怨恨注视着他,这把他折倒了,他急切地说:

“你相信我会这样说?我只说过我自知没资格娶你,我说过我并没有要占有你……”

“这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不同的,你母亲认为我占有你是一种私欲,真正爱你就该离开你,让你能找到幸福,否则是我毁你,是我害你,你懂吗?我不管世界上任何一切,我只要你幸福!离开你对我说是牺牲,这么久以来你还不了解我?如果连你都在误会我在欺骗你,玩弄你,我还能希望这世界上有谁能了解我!好吧!雁容,你恨我,我知道,继续恨吧,如果恨我而能带给你幸福的话!你母亲措辞太厉害,她逼得我非说出不占有你的话,但是我说不占有你并不是不爱你!我如果真存心玩弄你,这么久以来,发乎情,止乎礼,我有没有侵犯你一分一毫?雁容,假如我说了我无意娶你,我不要你……或任何不负责任的话,我就马上死!”他握紧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激动和难过使他满盈热泪,他转开头,费力地说,“随你怎么想吧!雁容,随你怎么想!”

江雁容看着他,泪珠停在睫毛上,她思索着,重新衡量着这件事情。康南拿出一支烟,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他郁闷地吸了一大口,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竭力想平静自己,四十几岁的人了,似乎不应该如此激动,对窗外喷了一口烟,他低声说:

“我除了口头上喊的爱情之外,能给你什么!这是你母亲说的话,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现在,你也轻视这颗心了!我不能保证你舒适的生活,我不配有你!我不配,我不配,你懂吗?”

“康南,你明明知道我的幸福悬在你身上,你还准备离开我!你明知没有你的日子是一连串的黑暗和绝望,你明知道我不是世俗的追求安适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敢对我母亲说:‘我爱她!我要她!我要定了她!’你真的那么懦弱?你真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

康南迅速地车转身子来面对着她。

“我错了,我不敢说,我以为我没资格说,现在我明白了!”他走到江雁容身边,蹲下来望着她,“你打我吧!我真该死!”

他们对望着,然后,江雁容哭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康南猛烈地吻着她,她的眼睛、眉毛、面颊和嘴唇,他搂住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喃喃地说:

“我认清了,让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来吧,让一切的打击都来吧,我要定了你!”

他们拥抱着,江雁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颤抖,苍白的脸上泪痕狼藉,康南捧住她的脸,注视她消瘦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感到不能抑制的痛心,眼泪涌出了他的眼眶,他紧紧地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深深地战栗起来。

“想想看,我差点失去你!你母亲禁止我探视你,你……怎么那么傻?怎么要做这种傻事?”他吻她的头发,“身体还没好,是不是?很难过吗?”

“身体上的难过有限,心里才是真正的难过。”

“还恨我?”

她望着他。“是的,恨你没勇气!”

康南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结过婚,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再看看我有没有勇气。”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们同时惊觉到是谁来了,江雁容还来不及从康南怀里站起来,门立即被推开了。江太太站在门口,望着江雁容和康南的情形,气得脸色发白,她冷笑了一声:

“哼,我就猜到是这个局面,小麟呢?”

“在校园里。”江雁容怯怯地说,离开了康南的怀抱。

江太太走进来,关上房门,轻蔑而生气地望着江雁容说:

“你说来骂他,责备他,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江雁容不安地叫了一声,低下了头。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着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

“江太太!”康南严肃地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地看着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揉合在一起,然后盲目地爱上这个自己的幻象。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地攫取了这颗少女的心。所以,她坚定地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于是她对于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姥异,接着,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着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地笑着说:

“怎么语气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着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地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

“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

江太太打量着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地望着江雁容,严厉地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

“说话呀!”江太太逼着,“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地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地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

“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以后决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

康南看着那在愤怒中却依然运用着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地看看他,眼睛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地望着江太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地看着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地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耽地觊觎着像只小雏鸡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般。她昂着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地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彩,然后跟着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着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地说:“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着光彩,眼睛里有着坚定的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着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地说:“他会写的!他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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