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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烟雨濛濛(12)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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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地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扶着门,恼怒地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愣地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地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地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地叫着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稀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妈妈望着我,摇头叹气。

“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地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床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着天花板,等待着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地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妈妈忍不住了,说:

“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嘛!”

我心里正想着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

“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我站定,注视着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望着我。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们对望着,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

“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地望着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

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地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上,何书桓有意无意地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某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地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着两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着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事后才觉得不该选这张的。

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着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声音说:

“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

“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

“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地说:

“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他叹气了。”

何伯伯注视着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地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

我们迅速地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

“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

我跟着何书桓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琳琅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

“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

“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地说:

“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

“你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

“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

“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着我,我坦白地回望他。忽然,我敏感地觉得他战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曲,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

“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地看她,她微笑着说:

“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喜地地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吧?”

“当然,”我不解地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

“可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

“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

“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地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地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地步!”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哦,方瑜!”我怜悯地叫。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

我们真的连赶了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

“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

“她害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

“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贷,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贷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战栗着说:

“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

“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呢?”

“还在屋里生气!”

“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嚅嚅地,吞吞吐吐地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

“讲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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