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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7章 彩霞满天(26)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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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乔书培瞪视着那浴室的门,心里就像火烧般烧灼着,烧得他头昏昏目涔涔而五脏翻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都痛。天哪,采芹!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即使我们之问还缺一张婚约,但是我们早就有了百年之盟,你怎可以这样?我不问你的过去,不计较你的失足,你怎可这样对我?天呵,采芹,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咬紧牙关,脑子里又响起陈樵的话:

“我看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拔慧剑,斩情丝!你要知道,咖啡厅里,餐厅里……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采芹,多少是个‘半欢场’中的女人!你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采芹,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杀掉!我会把你撕碎!我会把你连皮带骨,吃到肚子里去!哦,他摇摇头,猛烈地摇摇头,摇醒了自己的意识。哦,采芹,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请你也不要伤害我吧!我宁愿听最恶毒的真实,不要听最美丽的谎言!

采芹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穿了件纯白的睡袍,站在那儿,纯净得像个天使。他依然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她。采芹,你是天使吗?还是魔鬼呢?

采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只想躺下去,关若飞是对的,这种连续的弹奏会要人的命,幸好是关若飞和她搭档,帮她换手。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松了,散了。而且,她的头已经痛得快裂开了,过多的咖啡,过分紧张的跑场……她真的快吃不消了。她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叹气?他仍然盯着她。没有柔情,没有蜜意,你满脸的倦怠,满眼睛的憔悴。和我在一起,已经变成是你的折磨和负担了吗?傻啊,乔书培!这么多日子以来,你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你居然看不出她对你的厌倦!

“采芹!”他低唤了一声,喉咙是沙嗄的。

“嗯?”她轻应着,心里又惊悸了起来。唉唉,别再追问吧,别找麻烦吧,我已经累得快死掉了。她躺下身子,把头深深地仰靠在枕头里,放松了四肢。

他伸手摸到床头的烟,取了一支,他燃起烟。坐在那儿,他回头看着躺在他身旁的那张脸。她瘦了,她很苍白,她憔悴而无神……她不是那个被他的爱所滋润着的女孩。他失去她了。他深抽了一口烟,重重地喷出去。他思索着,想着要怎样跟她开口,烟雾弥漫在小屋内。她轻咳了两声,伸手放在他身上。

“别抽太多烟,”她呢哝地说着,打了个哈欠,“会影响你的身体。”

“你不是也抽烟吗?”

“戒了,早就不抽了。你不许的,你忘了?”她翻了一个身,把脸藏进枕头里,似乎准备睡觉了。

“采芹!”他沉声喊,“我们谈一谈,行不行?”

“明天再谈吧,明天,好不好?”她睡意蒙眬了。

“不行!”他大声说。

她惊跳起来,眼睛睁开了,她仰望着他,心里在哀求着。书培,让我休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疲倦!他瞪视着这对眼睛,灯光下,这对眼睛迷迷蒙蒙的,像隐在薄雾里的星光。天哪,她多美丽!他不要失去她,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他伸出手去,颤抖地触摸着她的头发。

“采芹,你辞掉餐厅里那个工作吧!马上辞掉!明天就不要去上班。我现在有工作了,我可以养活你,只要我们把生活水准稍稍降低一点,我可以养活你!”

“书培!”她惊喊,抬起睫毛来,真正地清醒了,“不行,书培,我需要那个工作!”

“需要是什么意思?”

“我……我……”她嗫嚅着,“我喜欢那工作!”

“喜欢?”他的声音提高了,“喜欢弹琴?还是喜欢餐厅里的灯红酒绿?还是喜欢那些捧你场的人?还是喜欢有人对你献殷勤……”

“书培!”她喊,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你不要找我麻烦,你不要!”

不要找你麻烦?他惊悸地望着她,迷惘而混乱。再找你麻烦,你就会离开我了?他用手扳起她的头,她被动地翻了一个身,那白纱的睡袍领口好低,她那白皙的肌肤半露在他眼前。他伸过手去,微带痛苦地去触摸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定要是我的!她抓住了他的手,滚开了身子,她叹口气:

“不要!我累了。”

累了?累了?累了?一个晚上,你讲了几百声累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想撕碎她的衣服,他想剥光她,他想蹂躏她,他想占有她,他想挤碎她,他想压扁她!但是,当他看到她眼里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当他看到她面庞上那种“疲倦”,他整个心脏都掉进了冰窖里。她不要你!他深吸着烟,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了,有种深深的愤怒和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抓牢了。他望着窗子,一语不发,只是闷闷地吞云吐雾。

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悲哀和失望,顿时,歉意和后悔捉住了她。她悄悄地伸手去握他的手,告诉他吧!她心里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告诉他吧!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他,把跑场的事告诉他,把她的烦恼告诉他……可是,他会怎么做呢?他又会怎么衡量她呢?有个关在牢里的父亲,有个吃喝嫖赌的哥哥……她能再把自己的“债”去加在他的身上吗?他已经对她的评价越来越低了,她能再让他对她多一层轻视?不不,这是她一个人的烦恼,她只有一个人去解除。殷振扬已经赌咒发誓地说过了,只要还清了这笔债,他会从头做起!他正在学开车,他会去当计程车司机,他会去赚钱养活自己!唉!等以后再告诉他!等以后!如果现在说了,他一定不会允许她跑场,他会和殷振扬冲突、打架,他会轻视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不不,她不能说!

他把手从她手中挣了出来,熄灭了烟蒂,他再点燃了一支。

你生气了!她想。别生气吧!等以后我再告诉你,等以后,等以后,等以后……她太疲倦了。合上眼睛,她再也无力于思索,她太累了,她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她看看手表,九点半了,她越睡越晚了。再看看身边,乔书培早就起床了,她四面找寻,屋里没他的影子,是了,他今天第一节就有课。敲门声又急促地响了起来,九点半?谁会来?八成是收瓦斯费的。她高声说:

“来了!来了!”

翻身下床,她仍然浑身酸痛,仍然疲倦得要命。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披上一件晨褛,她往门口走去。客厅桌上,有张纸条竖在花瓶上。她伸手拿了起来,心里有些发愣。书培留纸条给她?书培为什么留纸条给她?她低下头去,念着纸条上的字:呆芹:

但愿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看样子我错了!我一夜没睡,你却睡得很熟,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怎能熟睡?你使我痛心极了!今晚,你可否留一点时间和我长谈一次!采芹,认清楚你自己吧,你伤害我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

书培于清晨

又及: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吗?从我们朝东的窗子,一样可以看到彩霞满天,所不同的,早晨的彩霞之后是Il出,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暗,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彩霞,是黄昏的,还是清晨的?

她把纸条压在胸口,心脏“咚”的一下沉进了地底。天呵,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天啊,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天啊,她伤害他?她怎样伤害他了?天啊,她昨晚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再拿起那纸条,她想重读一次。

敲门声“砰砰砰”地响着,外面有人在嚷了: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噢,瓦斯费?电费?水费?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人来收费!她冲到房门口,一下子打开房门,懊恼地问:

“干什么?收……”

她蓦然住了口,她的嘴张在那儿,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没有思想,觉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即使门外是个妖怪,是条恐龙,也不能让她更震惊了。那门外,提着个旅行袋,带着仆仆风尘挺立在那儿的,竟是满头白发的乔云峰!

她吓愣在那儿。乔云峰也吓愣在那儿了。他比她的吃惊似乎更大,愕然地站在门口,他呆呆地瞪着她,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光发直,里面盛满了恐惧、惶惑、迷惘和不解。

采芹首先恢复了神智,天哪!她疯狂地想,不要这样子见面!不要这样子!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敞开的睡袍,那拖在身后的衣带,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怎样——ii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狼狈相。转过身子,她飞快地往房间里冲。冲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天啊,总不能把乔云峰这样“冰”在房门口。她又冲了回来,急得想哭,狼狈得想哭,她用手抓紧了胸前的开口处,该死!为什么要买这件低胸的睡袍呵!她望着乔云峰,战栗地、口齿不清地说:

“乔伯伯,您先请进来坐!我去换件衣服。”

乔云峰清醒了过来,眨动着眼睑,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个乱发蓬松、酥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里的女孩?不不,这哪儿是白屋里的女孩?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这儿站的,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气,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困惑地问:

“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我是不是弄错了?他并不住在这儿,是吗?”

“不不,”采芹慌忙说,“他是住在这儿,现在上课去了,您先请进来坐!”

乔云峰迷惘地走了进来,迷惘地四面张望,迷惘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采芹飞快地说:

“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冲进了卧室,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她手忙脚乱地换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件简单的、家居的蓝色洋装。对着镜子,她飞快地梳着头发。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重新走出来以前,她站在卧室里,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乱七八糟地低声祷告着:

“上帝啊,老天啊,圣母玛利亚啊,观世音菩萨啊……你们帮帮我吧!帮帮我渡过这一关吧!”

终于,她走了出来,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反正,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反正,是逃也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乔云峰面前,她像个待宰的囚犯。

“乔伯伯,您喝茶。”她低声地说。

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她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满头白发,额上都是皱纹,戴着副近视眼镜。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味,可能还更深了一些,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那种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像是随身携带的,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那种高贵,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但是,现在,这个高贵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他迷失而无助,孤独而瑟缩。

“我不知道——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喃喃地开了口,讷讷地说着,“我有一年多没有看到他了,他说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让我来看看他吧!他……他……”他抬头望着采芹,住了口,怔怔地发着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说,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设计公司兼了个工作,又在帮苏教授编书……”

“是的,苏教授!”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即又黯淡了下来,“我以为……以为……那女孩叫苏……苏……”他又住了口,低下头去,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旅行袋。

“苏燕青!”采芹不知不觉地接了口,“她叫苏燕青,书培和她很……要好。”

乔云峰再度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糊糊涂涂地问,眉头轻锁着,“他们告诉我,你……嫁给了一个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气,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老天,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殷振扬的话对了!采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她闭了闭眼睛。

“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地、无力地却坦白地说着,“是个律师。我也没嫁给他,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前,我就离开那个人了。”

“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着采芹,这次,他是直视着采芹了,“你们……是结婚了,还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声说,迎视着乔云峰的眼光,“他说……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掉了下面的话,怔怔地看着乔云峰,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她也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这会杀掉乔云峰!事实上,她已经杀掉他了!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捏着手里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已经一千岁了。他走进这屋子之前,是个六十岁的老人,现在,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他注视着采芹,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

“他……他……他小时候很听话,”他喃喃地说着,“他有才气,从小就爱诗词,爱画画,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他已经出人头地了。”她热烈地说,不由自主地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她说得又热烈,又急促,又真挚,“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能定时上班,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他已经出人头地了,他什么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的!”

老人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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