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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2章 彩霞满天(2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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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地接了过来,在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地饮着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地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着烟雾,忽然惊奇地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地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地望着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

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她一口饮干了杯子里的酒,熄灭了烟蒂,匆匆地站起身来,这儿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躲开这琴声,这歌声。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阁楼,她需要那爱的小窝,她需要——乔书培。

她冲出了“喜鹊窝”,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子,她向家中疾驰而去。

一口气爬上了那几百级楼梯,她直冲上阳台,小屋的房门居然锁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惨切地呼喊着,书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家?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她打开房门,扭亮了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踉跄地走了进去,跌坐在一张圆形的躺椅里——这躺椅是她最近买的,很大的藤制的椅子,可以把人圈在里面。她蜷缩在那椅子里,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垫当中。

时间缓慢地流逝,每一秒钟对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识地,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在苏家的工作只到晚上九点,有什么事情会把他耽误到现在?显然,她每个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紧牙关,觉得心在流血了。把头埋在膝上,她心里在辗转呼号:回来吧,书培!快些回来吧!书培!求你回来吧!书培!向我证实你对我的爱吧!书培!告诉我你没有变心吧,书培!不要把我摒诸于你的世界以外吧!书培!……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上了楼梯。他终于回来了!她蜷缩在那儿不动,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着表演时那身服装。他走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他的惊呼:

“采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来,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泪水在脸上不受控制地奔流。她的眼泪显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细地看她:

“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地问,“你不舒服吗?”

她疯狂地摇头,用胳膊一下子缠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个盘绕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着用湿湿的面庞去依偎他的脸,把他满脸满身都染上了泪水,她半神经质地啜泣,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几千几万年,煎熬了几千几万年,而快要在等待与煎熬中死去了。

“老天!”他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开,“你受了气?你被餐厅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

“不是!都不是!”她终于吐出了声音,战栗和啜泣使她的语音模糊,“只因为你不在家!”

“只因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圆形藤椅前,困惑地瞅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提前回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难地、词不达意地、含糊地说着,“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里!”

“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蹙起了眉,盯着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苏教授那儿工作,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要!她心里疯狂地喊叫着。书培,随便找一个让我能相信的借口,不要说在苏家工作!苏教授早睡早起,十点以前你就该回家了!她死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他不解,“你今天怎么如此古怪?”

“你不会工作到十二点多钟,”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你和苏燕青在一起,是吗?你算准了我下班以前的时间赶回来,是吗?你没有料到我提前回家了,是吗?以前我所有上晚班的日子,你都这样安排的,是吗?”

他一唬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色顿时涨红了,关怀和焦灼全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地盯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了:

“原来,你是特地提前回来抽查我!”他深吸口气,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烟酒混合的气息,“你喝了酒!”他提高了声音,“你醉醺醺地回家找我麻烦!”

“我没有醉,”她挣扎着说,开始认死扣,“我只要知道你晚上在哪里!”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在苏家!”他吼着,脸涨得更红了,“不信,你去问苏燕青!”

“那么,你是和苏燕青单独在一起了!如果你在苏家,你不会在苏教授的书房里,你大概在燕青的闺房里!”她昏乱地说着,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喊: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了!

“好呀!”他喊了起来,“你像个多疑的、吃醋的、嫉妒的太太,你希望我在哪里?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和燕青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你是吗?”她固执地问,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满意了吗?”他问,愤愤地、冷冷地,把她从头看到脚,他眼光里的批判像两支利箭,“不过,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肮脏,我们在一起整理苏教授的文稿,一直整理到十二点!她抄写,我归纳,整晚都埋在李白和杜甫的诗文里。我没有去过燕青的闺房,她出白诗书之家,你以为她也……这么随便?”

她在他批判的眼光下瑟缩而受伤了,她在他谈燕青的那种赞美的语气中受伤了。

“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我属于肮脏的了,因为,我既不出自书香之家,又随随便便地跟了你!”

“天啊!”他大叫,“你变得简直叫人不能忍耐了!”他一把抓牢她的胳膊,盯着她问,“你喝了酒?”

“是的!”

“也抽烟?”

“是的!”

他用力把她往那藤椅中一摔,回身就去拿自己放在小几上的夹克。拿起夹克,他直冲向房门口,她坐在哪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里有几千百万个声音,在那儿轰雷似的呼唤着他的名字:

“书培!别走!书培,我不是安心要找麻烦!书培,请你不要走!书培,我只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得快死掉了!书培……”

尽管她心里喊得多么激烈,多么疯狂,她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冲出了小屋,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关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小木屋都震动了。她随着这阵震动,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整个人都像个木偶般被震碎了,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拢了。她更深地蜷进那藤椅中,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埋在靠垫深处,她无力去移动,也无力于思想了。

18

乔书培冲出了那个“家”,迎着秋夜的凉风,他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在他心底,除了愤怒之外,还有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整个地吞噬了。他大踏步地跨着步子,寒风鼓起了他的夹克,天上有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又高又远又冷地悬着,像是幽灵的眼睛,带着狡狯的冷漠,俯瞰着人世间一切可悲可笑的故事。

他的眼光从天空调回来,注视着自己在街灯下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孤独,那影子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他。或者,人类本该是个孤独的动物,只有“影子”才是终身的伴侣?他走着,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只是心痛的绝望,绝望的心痛,还有份难言的沮丧和无所适从的愁苦。

她抽烟,她喝酒,她找麻烦,她变了!他咬紧牙关,想着这一切。她的变化是逐渐的,就因为那样缓慢而逐渐地变,才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事实上,最近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她添购了冰箱,冰箱里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她说:

“你同学来的时候,我总不在家,冰箱里有吃的,你们随时可以自己弄了吃!”

后来,她又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她说: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能会寂寞,偶尔看看电视,可以打发时间!”

是的,她都已经想好了,冰箱、电视、他的同学们。她缓缓地,不落痕迹地把自己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来。每次燕青他们一来,即使她在家,她也会找个借口走开,不是说“我去买点吃的”就是说“我还要去学一支新的曲子”,她总有理由走开。而逐渐地,燕青他们也习惯于没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场,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尴尬,使所有的话题都无法尽兴打开,使每个人都拘束。为什么?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片,她宁愿退开,宁愿退得远远的!

她是有意的吗?她安心想脱离他了吗?他模糊地想着。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认真地在分析采芹,分析他们最近的“关系”。她越来越时髦,越来越明艳,每次她盛装出门,他都有种窒息似的感觉。尤其,当燕青何雯等也在场的时候。燕青永远是件大方而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潇洒年轻而随便。何雯就更不修边幅了,长裤上的衬衫,常常只在腰上打个结,长发永远随风飘飞,和她们比起来,采芹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脂粉、长裙、露肩衬衫、水钻项链、电子琴……现在,再加上烟和酒!

他并不是那么讨厌烟酒,他只是痛心地觉得,采芹被这个花红酒绿的台北给吞噬了,给污染了。她在堕落,她在出卖自己的青春!电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么简单吗?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宾客们的笑闹簇拥下引吭高歌,他也怕去面对那个事实……什么事实呢?他心痛地体会出来了,在这恻恻寒风中体会出来了。他,一个高傲的大学生,却靠采芹弹电子琴来养活着,靠她去买冰箱,买电视,买藤椅,买风扇……甚至,买他身上这件夹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鹊窝”,因为他一点也不高傲,他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对真实!自卑得不敢面对西餐厅里的采芹!

而采芹,她在灯红酒绿中堕落了,她在远离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烦,安心要吵架,安心调查他的行踪,安心破坏一切气氛……气氛,这些日子来,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她总是那样忙,即使在家,他们也常无言相对。他不愿和她谈画,谈燕青,谈诗文,谈他的学校生活。她更绝口不提她的电子琴、西餐厅和演奏的情况。气氛,他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

他大踏步地在夜雾里走着,不知不觉地,他走过了和平东路,穿过了同安街,来到淡水河堤上了。沿着河堤,他仍然走着,怒气渐渐地消了,心痛的感觉却没有消,绝望的感觉也没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他坐了下来。弓起膝,他瞪视着那河水。河面反射着星光,反射着灯光,反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各种光。他瞪视着河面,脑中浮起了一句话,一句久远以前的话:

“……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给你当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不吃醋!”

她说的吗?她说过的吗?可是,现在,她在找麻烦了!她甚至不允许他和燕青一起工作!不允许?她为什么不允许?他蹙起眉头,更深地凝望河水,似乎河水里有关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答案。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吃醋!她确实在吃醋!

“你可以吃醋,任何一个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谁说过的话?他吗?他把头埋进了手心里。她为什么吃醋,因为她爱他吗?因为她一直爱他吗?她又为什么要从他生活里退出去?因为她也自卑吗?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怯场吗?他不敢面对西餐厅,她不敢面对燕青和他的同学!会吗?会是这样的吗?

采芹,他心中苦恼地呼唤着: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彼此的相爱变成了彼此的折磨?为什么当日的狂欢变成了今日的煎熬?采芹,我们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我们还相爱吗?还希望拥有彼此吗?还愿意共同走上结婚的礼坛吗?结婚,这两个字一掠过他的脑海,他就不自禁地痉挛了,他伸手摸了摸夹克口袋,那里面有早上才收到的父亲的来信,他几乎可以背诵出其中的一段:

……你暑假不回家,寒假总该回来一趟了。中国人的观念,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你这个家虽然简单,父子二人,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希望你在和燕青恋爱之余,也偶尔想到一下你的老父。不过,书培,我也年轻过,我也恋爱过,我知道短暂的离别都是苦楚。假若你和燕青,真有意走上结婚礼坛,你是不是觉得,该让我见见这个女孩子了?……

燕青!燕青!父亲已经认定这个女孩是燕青了!这个结怎么解呢?但是,他真有心要解这个结吗?他对燕青,又是怎样一份感情呢?友谊?单纯的友谊吗?单纯的友谊会让他和燕青共同工作到深夜十二点?或者,采芹是该吃醋的,是该嫉妒的,是该生气的……他咬紧嘴唇,瞪着河水。想着他回家时,采芹蜷缩在藤椅里的样子,想着她脸庞上疯狂迸流的泪水……他的心蓦然绞痛而抽搐了。他忽然想起夏天里他们那场使天地变色的吵架,和她那句凄楚而绝望的话:

“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不要!”他冲口而出地迸出一声大叫,从河堤边直跳起来。就在这忘形的一喊里,他才骤然又衡量出自己对采芹的爱。不要,不要,不要!他在心中狂喊着,不能想像如果失去采芹,他将如何活下去?她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不,而是“生命”的一部分!依稀仿佛,他耳边又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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