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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1章 彩霞满天(10)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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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地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呢!”她稀里呼噜地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地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阴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

“阴沟里的什么?”他听不懂。

“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

“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着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加里·库柏,那样子真美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戈尔迪·霍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

“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地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

“所以,”燕青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地盯着乔书培,“越美丽的女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着头,把手指插在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着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地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地长青。”

乔书培注视着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

“你很可怕!”他忽然说。

“我很可怕?”她抬起了下巴,“怎么说?”

“你的脸像花,你的思想像树,这种女人,岂不会让天下男孩子遭殃!”

“哎!”她笑了,“你是在捧我?还是在讽刺我?”

他瞅着她。

“你自己说呢?”

“我说吗?”她对他点点头,“你是一本很难读很费解很复杂的书。如果我聪明的话,最好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表示沉默。”

他不说话,他们两个相对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逃避似的说:“我并不难读,也不复杂,我只是比较会隐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

“啧啧,”她咂着嘴,不同意地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你并不想让我看懂你!”

“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

“是吗?”她深深地瞅着他,用小匙搅着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地吃光了她那碗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她转动着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懂你,我……决不中计!”

他笑了笑,不说话。

她望着他,狐疑地、深思地、好奇地、探索地望着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

“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着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地说:

“你吃够了吧,我们该走了!”

她悄悄地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

“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账,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地布满了整个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吹在人身上,是凉爽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他本能地陪着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惊惶。

“不不,”她很快地说,“你不必告诉我!”

“为什么?”他瞪着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

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

“我不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

“你以为——”他结舌地说,“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

“我以为你被一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地说,脸上的小酒窝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又轰轰烈烈地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洞里,藏着一个人鱼公主。”她扬起眉,“是吗?”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地、微哑地、粗鲁地说了一句:

“再见!”

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地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性的温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地说。

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

“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地说,“你聪明、急智、多变而莫测高深!”

“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喜怒无常。”

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兼备。”

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窝就又在颊上闪动。

“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孩说过?”她问。

“没有。”他坦白地回答。

“好。”她郑重地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

“明天下午你有课吗?”

“有两节中国通史。”

“我会来找你!”

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地、安步当车地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情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苏燕青,那慧黠、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心重新开始了。

他叹了口气,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性的声音,也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桉树,有个人影飞快地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着笑,他命令地说:

“燕青,别闹着玩了,你跟着我干什么?出来吧!”

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着说:

“燕青,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地往前再跨了两步。

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着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插着朵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地、静静地、幽幽地瞅着他。

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着嘴,竟吐不出声音,好半天,他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地、昏乱地、迷惑而不信任地说:

“采芹,会是你吗?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地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地轻触她的面颊,又怯怯地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地看着他。于是,他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

“采芹!”

就不顾一切地,把她紧拥在怀里了,哪怕街车还在穿梭,哪怕行人还偶尔掠过,哪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她抱住了。

10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干,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丫,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情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晚,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空见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

拥着采芹,他只是不信任地看着她,不信任地抚摸着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地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地抚弄她的头发,不信任地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地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就这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地盯着她,不住口地问:

“你怎么这样神秘?你怎么每次都像奇迹似的从地底冒出来?你从哪儿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这些日子你都藏到哪里去了?……”

她幽幽地看着他,幽幽地叹口长气,幽幽地说:

“还是有几百个问题啊!”

“是的,每次见你都有几百个问题!”他说,瞪着她,一瞬也不瞬地瞪着她,忽然把手指送到她唇边去,命令地说,“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

她回避了一下,惊愕地说:

“你要干吗?”

他重重地呼吸,重重地喘气,又重重地叹息。

“我不相信呀,”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是你,这一切,像个神话似的,你忽然就这么出现了……不行,”他内心烦躁,“你得咬我一口!证实一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咬我一口!”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鬼呢?”她说,声音虚飘飘的,“我很可能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鬼魂来见你!”

他盯着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如果你是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会是第一个被‘人’缠住的‘鬼’,我会缠住你,缠得你当鬼都当不安宁!”

“哦!”她低呼着,眼里迅速地蒙上了泪影。她投身在他怀中,轻颤着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书培,乔书培!”她热烈地低呼着,“我多想你多想你呵,我快要为你死掉了!再见你这一面,我是死也值得了!再听你说这些话,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书培,乔书培,你并没有忘掉我?你还记得我?你还想念我?……”

“忘掉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他恨恨地骂着,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怀里的头,就用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地吻她,吻得一点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蛮又粗鲁。他的胳膊箍紧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挤碎她。他疯狂地、悲愤地、恼怒地吻她。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该忘掉你的,你这个残忍的、没心肝的傻瓜!你让我做了一夜的梦,然后你就这样跑掉了,不声不响地跑掉了,你不怕我一头撞死在那岩石上吗?你这没心肝的、残忍的女人,我该杀了你,我该勒死你……”他用手抚摸她的脖子,她那细腻的脖子,然后,又骤然把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哦,采芹!”他辗转地、悲喜交集地、温柔地而又恐惧地问着:“你——嫁给他了吗?”

她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要那个答案了。抬起头来,他看到她鬓边那朵小白花,滚进他的衣褶里去了。他拾起那朵小A花,那用毛线织成的小白花,他凝视着,担忧地、小心地问:

“你为什么戴白花?”

她的头慢慢地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用手拂了拂凌乱的长发,她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他。月步下,她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珑剔透,而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石。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像两瓣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我妈妈——她死了。”

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地注视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地、关怀地、怜惜地凝视她:

“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她……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

“多久以前的事?”他问。

“半个月了。”

“为什么?”

她垂下了眼睑,注视着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身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地玩弄着。她就这样低俯着头,慢慢地,不疾不徐地,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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