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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9章 船(24)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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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性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地笑笑说:

“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干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情无绪的主要因素。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黄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吹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情趣。雅真爱花,爱吹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

双双玉笛临风弄,

罗襦同绣金泥凤,

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

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盏,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

海棠袅娜情丝软,

垂杨拂地和愁卷,

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

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书香门第中的恋情。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交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地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盏”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情。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地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地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地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地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难得,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那么,你呢?”

“我?”雅真淡淡地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我想留在台湾,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你——已经决定了?”

“原则上是决定了,因为——不这样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幢房子是学校的,学校早就要收回了,我们这些年来,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抚恤金和一点点积蓄凑合着过日子,总算熬到今天,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一定要我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去,让纪远一人去。纪远呢?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但是,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对于纪远,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个孩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情,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地问了一句。

“是的。”

“那么……那么……”杜沂喃喃地说着,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情况,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韵。他心怀荡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时候生产?”雅真关怀地望着杜沂,心旌也有一阵摇荡,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

“还好,湘怡快生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恭喜你,要做祖父了。”

“几乎让我不敢相信,”杜沂说,凝视着雅真,她的鬓角已白,“我以为——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偷偷地在花园里闲荡,只求能见一面,交换几句话——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他微喟了一声,“记得吗?雅真?记得我为你写‘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的事吗?”

雅真的脸蓦地绯红,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她垂下眼帘,讷讷地说: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旧日的雅真!刘海覆额,双辫垂肩,一件对襟绣花小祆,鬓边斜插一朵红色的小茶花,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杜沂神思摇摇,心神不属。好半天,才说:

“你说——你并不想到美国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会习惯。”雅真轻声地说。

“我说——我说——”杜沂结舌地说着,“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视着杜沂。

“你看,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但是失败了,”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许多话不经思索地从他舌尖源源滚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也总是心有灵犀。那么,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地张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雅真呆住了,张嘴结舌,她无言以答。

“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地度过去了,现在,儿女都已长成,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剩下我们这对老人,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杜沂滔滔不绝地说。

“我——我——”雅真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决定——”

“但是,雅真,这么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知道,”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尤其,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再听到你这样说。不过,关于你的提议,我必须要好好地想一想,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断了她,“以前,你要为父母着想,现在,你要为儿女着想,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雅真凄凉地微笑着,“每个人生下地来,就背负着责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责任。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像一条船,当你死亡之前,必须不断地航行。”

“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语重心长地说。

“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轻轻地说,“不过,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杜沂深深地望着她。

“我会等,雅真。我的提议永远生效,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你到国外去之后,我的提议依旧存在,你随时可以给我答复。”

“噢,杜沂。”雅真低唤,好多年来,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地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不要太久,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着头,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阳,映红了天与地。

19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签证、护照、防疫针、黄皮书……数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装、把房子办清移交、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订船位忙不胜忙。最后,总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买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都反常地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可欣不止一次地对雅真说:

“妈,您别难过,不出三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于是,一切手续按部就班地办了下去,三份签证,三份护照,三份黄皮书,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说:

“慢一点订船票吧!”

“怎么?”可欣狐疑地望着雅真。

“没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

“妈,你这是怎么了嘛?”可欣说,凝视着母亲,“没有你,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已经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要变卦了!”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仔细地、深深地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含蓄地说:

“可欣,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可欣惊疑的眼光糅进了悲哀,“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以为——在母亲的心目里,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而且,成长是一种悲哀,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

“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强。”

“妈,”纪远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您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时,您了解可欣,坚强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欣是离不开您的,对不对?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地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复:

沂:

“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旧安全可靠地屹立着。

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

等着吧,我会回来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

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漂泊得太久!

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

等你。也同样祝福你!

杜沂

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进了箱子,漂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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