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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2章 船(7)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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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栈道,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平坦了,在泥土中,还修筑了一条条的木头。在这荒山里,出现这样“文明”的修建,真让人惊叹!纪远说:

“这可以和中山北路媲美吧?这种嵌着木条的路,山地人称为木马道,是预防崩陷的。”

嘉龄的精神又来了,开始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风铃草》。满山的草木摇摇,风声瑟瑟,嘉龄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点着头,小草在微风里摆动腰肢,仿佛都在纷纷响应着嘉龄的歌声。嘉龄跳跃着向前走,唱得更加高兴了。路边,一株红叶伸出了枝丫,红艳艳的叶片映着阳光,在风中动人地摇摆。可欣又惊呼了起来:

“红叶!像醉酒一般的红!”

“我曾经告诉过你,山里的红叶很多,”纪远说,“还要一枝吗?”“不,”可欣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枝,够了!那枝比这枝更有价值些!”她继续向前走,感慨地说,“我不知道台湾山里也有枫树,我以为台湾是没有枫树的!”

“这不是枫树,”纪远说,“这是槭树。槭树和枫树的区别,是一个叶子是对生的,一个是互生的。台湾的槭树很多,枫树很少。枫树要经霜才会红,所以诗里说‘晓来谁染霜林醉’。台湾很少落霜,枫树也不容易转红,台湾的枫树,大抵都是绿色的。”

可欣凝视纪远,眼睛里有着困惑。

“我以为你是学工的。”她纳闷地说。

“我是学工的。”纪远点点头。

“那么,你怎么懂这些?”可欣问,愣愣地望着他,“你好像懂的东西很多,植物、动物、文学、艺术——甚至于人的心理!”

“哈!”纪远笑了起来,那褐色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层微红。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地说,“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欢对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适当的机会中,把自己懂的那点皮毛说出来,让别人认为我懂得很多!换言之,我是在卖弄。”

“不,”可欣继续凝视着他,“你不是那样,你这几句话,倒好像是在掩护。”

“掩护?”纪远锁起了眉头,“掩护什么?”

“掩护你自己,你好像——”她顿了顿,“经常用很多烟幕弹,把自己隐藏起来。”

“是么?”纪远耸耸肩,语气忽然生硬冷漠,还微微地带着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执地说,“你藏起你自己,因为你害怕别人走进你的领域里!”

“我的领域!”纪远烦躁地说,“我的什么领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摇头,困惑在她脸上加深,“你是个难以解释的人!”

“那么,别冒险去解释!”纪远说,注视着脚下的道路,“每个人都会有隐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别人要隐藏,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去揭穿,对不对?”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她,“你是不是常常这样鲁莽地去剥别人的外衣?”

可欣的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

“没关系!”他表现得很洒脱,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带子,他迈开大步,把可欣抛在身后,大踏步地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矫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他却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

木马道走完了,路又变得陡峻而艰险起来。嘉龄仍然唱着歌,和纪远走在一块儿,纪远不时回过头来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声地谈笑着。嘉龄显得很兴奋,缠着纪远,她开始学着那支山地歌,她圆润的歌喉和他雄浑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地动听。每当有一个陡坡时,她就止住歌声,让纪远拉她过去。纪远笑着唱着,拍打着嘉龄的肩膀,好像她是个男孩子一样,嘉龄的笑声像泉水般流泻了出来,清脆地荡漾在山林之中。

“他们像一对儿,”湘怡在可欣耳边说,“胡如苇要失恋了!”

“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纪远?他不会喜欢嘉龄。”

“你怎么知道?”湘怡说,“嘉龄是越来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丽的女性的。”

“他们并不相配。”可欣说,注视着前面一对欢笑着的人影。

“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地问,心不在焉地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找道已经走得太多,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横木上,她低垂着头,一步步地走着。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地大叫了一声: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脚踏了一个空,在意识到危险以前,整个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着,是木条折断的声音和发自自己嘴中的一声尖叫。本能地,她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整个人就以惊人的速度,像个皮球一般从山崖上向下滚。她咬紧牙齿,脑子里已无意识,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昏乱地、听天由命地一路滚着。可是,猛然地,有个人影迅速地从上面滑了下来,连滚带跌地扑向了她,接着,她觉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头压在怀里,用手紧紧地护住了她。下滚的速度依旧未减,不过,已不是她一个人向下滚,而是两个人。终于,她觉得像刹车忽然刹住一样,她不再向下滚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好了,没事了!”她耳边有个镇静的声音,轻松地说,“站起来吧!检査检查有没有摔伤了哪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接触到的是纪远嘲谑和满不在意的眸子,闪烁着一丝轻蔑和不耐,冷冷地望着她。

“怎么?还舍不得站起来呀?”他蹙着眉说,“我想,这地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站了起来,双膝在剧烈地颤抖着,手臂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着血。她喉咙里哽着个硬块,有种想哭一场的冲动,并不为了摔这一跤,只为了摔了跤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纪远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

“从那边绕上去吧。记住,以后摔跤的时候先保护头部,像你那样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滚法,碰上一块石头就没命了!好了!你还不爬上去,在等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一语不发地从另一边向上面爬。一个山地人已滑下来接应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围了过来,嘉文苍白着脸,战栗地抓住她的手腕,抖动着嘴唇,喃喃地唤着:

“可欣!可欣!”

他的眼睛里凝着泪,看他的样子,好像可欣已经没命了似的。纪远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地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谁爬山能够保证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纱布绷带来给她包扎一下,最好上点消炎药膏!”

说完,他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几个山地人叽里咕噜地讲山地话,大概讨论栈道的安全问题。可欣站在那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让湘怡帮她裹伤。嘉文站在一边,仍然不能抑制他的战栗,一面紧紧地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龄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气说:

“还好没出事!可欣哦,你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

“应该你摔这一跤的。”胡如苇对嘉龄做了个鬼脸,“你最皮,最不老实,摔的却是可欣!真是老天没眼睛!”

“呸!糊涂鬼!下次摔跤的准是你!看着吧!”嘉龄扬了扬头说。话刚说完,感到手臂上一阵痒酥酥,黏答答的,低头一看,不禁“哇”地大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着脚。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胡如苇没弄清楚,直觉地以为她要摔,就不经考虑地冲过去,出于反射作用地把她一把抱住,嚷着说:

“怎么了?怎么了?”

“一条蚂蟥!”嘉龄大喊大叫着,“一条蚂蟥!”

胡如苇这才看到,在嘉龄挽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条吸血蚂蟥正在她的皮肤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钻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还肉麻地蠕动着。胡如苇毫不考虑地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来,谁知他越扯,那蚂蝗越往里钻,嘉龄就越发尖叫不停。纪远跑了过来,一把推开胡如苇,握住嘉龄的手臂,在蚂蟥吸住的部分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弹,蚂蟥立即被弹掉了。纪远说:

“贴一块消毒胶布,要不然会一直流血!”抬头看看胡如苇,他又说,“蚂蟥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烧,拉扯会使它更钻得深!”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说:“好了吧!该继续向前走了吧!”

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纷纷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可欣始终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脸色反常的苍白,眼珠却黑蒙蒙地瞪着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怜惜地摸了摸她的手,轻轻地问:

“为什么不说话?摔得很痛吗?”

“我恨你那个朋友,那个纪远!”可欣咬着牙,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我讨厌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嗫嚅地说。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没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领情,我讨厌他!”望着脚下的小径,她愤愤然地跨着步子。嘉文看着她,不解地蹙起了眉头。

太阳,已经逐渐偏西了,黄昏正慢慢地移步而来。

6

暮色从谷底向上升,缓缓地蒸腾弥漫,一忽儿的时间,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层灰色的雾网,苍茫地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糅合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着玫瑰紫的青莲色,还有山和树木,黝黑的墨绿色染上了橘红。摇曳在微风中的枝叶,像国画山水画中的介字点和个字点,一枝枝,一叶叶,全带着悠然宁静的飘逸气质。云在山腰中浮动,忽来忽去,忽聚忽散,忽隐忽现,如同出自魔术家的戏法。

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声久已不闻,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随着暮色的加浓,天气也转凉了,湘怡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嘉龄用棍子支着地,一步步向前拖着,仿佛自己的身体有着千钧之重。胡如苇擦去了额上的汗,喘息地问纪远:

“到底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

纪远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答得挺轻松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没有一个再是轻松的了。疲倦征服了每个人,连那黄昏的深山景致,都无人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领会和欣赏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后,自从可欣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寸步不离开她,生怕她再滚落到山谷里面去。行程的艰苦使他有些丧气,他已没有来时的兴致和精神了。每当战战兢兢地跨上一条栈道,他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暗暗诅咒这次旅行。有次竟脱口说出一句:

“在家里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这山里来,简直是花钱买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轻声地说: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

嘉文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耳边突然响起淙淙水声,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泻在这黄昏的山林里。绕过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绿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经过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地缀着几匹芦苇,迎着晚风摇荡。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这还是初次看到如此开旷的平地。纪远掷下了身上的背包,回过头来,用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嘹亮而有力地喊:

“到了!扎营!”

“到了?”嘉龄睁大了那对黑而亮的眼睛,惊喜地四面张望了一下,接着就吐出一口长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地在草地上平躺了下来,伸展开四肢,仰视着被夕阳燃亮了的天空,大声地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现在懂了。”

“懂了?”胡如苇盯着她问,“懂什么了?”

“懂得什么叫做‘疲倦’了!”嘉龄说,又吐出一口气,真的阖上了那两排黑而密的长睫毛,似乎就准备这样睡到大天亮了!

纪远和那三个山地人已经匆匆忙忙打开了背包,找出帐篷和扎营的工具,开始分别竖起两个帐篷来。杜嘉文和胡如苇四面打量着,带着份新奇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望着那炫目的太阳被对面的山岭所吞噬。纪远喊了一声:

“胡如苇!别尽站着,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落叶来!越多越好!”

“干什么?起火吗?”胡如苇问。

“不是。垫在帆布下面,睡起来会比席梦思床还舒服。”

落叶收集来了,帐篷也以惊人的速度架好了。三个山地人的刀子发挥了最大的功效,砍来了无数的树枝和木桩,并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烧的痕迹,许多石块上也残留着烟熏过的黑痕,证明这儿是山地人狩猎扎营的老地盘。可欣侧耳倾听,身不由主地跟着水声向前走,那清脆的、细致的、净净的声音使她的心灵深处有种奇异的震撼,仿佛那泉水声带着什么崭新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流过了她的身体。她停在一堆岩石旁边,在这岩石之中,一条小小的山泉正从山坡上流下来,轻轻地滑过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流泻到不知有多深多远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视着这道泉水,禁不住地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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