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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8章 六个梦(15)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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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着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地僬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着她日益樵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地操劳如故。

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

“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维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着画架出外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上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地说:

“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份,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

“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地,她也坐起来,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掩饰地说: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茵茵!”他叫,抱着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茵茵迎上去,发现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气冲天,举步不稳,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饮,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卧室里去躺着,他又哭又笑,胡言乱语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正经话:

“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兴地喊,“是吗?”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玮仰天大笑,眼泪溢出了眼角,口齿不清地说,“你别愁,茵茵,我总养得活你!”说完,他就大大地呕吐了起来。

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里画广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还要上八小时班。而这种画广告的工作,还是孟玮生平最不齿的,他认为那是“画匠”的工作,稍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干的,孟玮在上班以前,对茵茵惨然一笑说:

“茵茵,从此,你的天才画家丈夫,只是一个画画火柴盒、香烟罐、京戏广告的画匠了。”

茵茵说不出劝他不干的话来,虽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里已经空了,而肚子问题,总比骄傲和自尊更严重些。

夜深了,窗外起着风。

茵茵听到大门响,她疲倦地爬起床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去开开大门。孟玮几乎是跌了进来,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半拖半扶地弄进房里。他跌跌冲冲地向前走,满眼睛都是血丝,怀里还抱着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稳,倒到棉絮上,怀里的酒瓶滚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地笑着说:

“你别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玮,”茵茵摇着他,“你又喝醉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喝酒的,你怎么又喝了?”

孟玮醉眼迷离地望着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说:

“茵茵,我看得出来,你快变成个老太婆了,你脸上已经都是皱纹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辈子你就可以嫁一个真正的画家!”

“玮,”茵茵含满了泪,痛苦地说,“如果你不高兴那个工作,你就辞职吧!我们苦一点没关系,你再去画画,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茵茵,嘘!”孟玮神秘地说,“别说话!纺织娘就要来了!”

“玮,你在说些什么呀?”

“茵茵,别愁,我养得活你,你会过得很快乐……你放心,我养得活你……”

“玮,玮,孟玮,我跟你说,别再喝酒,怎么苦我都愿意,请你!玮,玮,唉!”

孟玮已经呼呼大睡了,茵茵长叹了一声。给他脱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盖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地说:

“这种生活怎么过下去呢?”

“玮,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干什么呢?”孟玮粗鲁地说。

“你可以画画……”

“画画?有谁要我的画?”

“慢慢来呀,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经过奋斗的。”

“在我奋斗的时候,我给你吃什么?”

“但是,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别对我说大道理,茵茵,我现在只有喝酒一个乐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们要永远穷困下去!”

“你嫌我穷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穷就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爸爸好了!”

“孟玮!你不公平!”

“这世界没有公平!”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孟玮已走了出去。

“茵茵,别哭!”

“茵茵,是我不好,别哭了。”

“茵茵,你原谅我,我发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抽噎地问:

“你的誓言能维持几天?”

“这一次,是永远。”

“玮,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价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会辜负你。”

“但愿你能维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这次一定是真的。”

孟玮推开家门,摇晃着走进去,跌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把头埋进手心里,手指深深地插在头发中。茵茵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急急地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接着就紧蹙了一下眉说:

“玮,你又喝了酒?”

“别说!”孟玮从齿缝里叫。

“你怎么了?”

孟玮抬起头来,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紧了她,仰着头说:

“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画拿去给杭州艺专的教授看,被批评得一钱不值。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有天才,现在,我知道我只是个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错了!”

“别这么说,”茵茵仆伏在他的脚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来,慢慢努力。梵高当初不是也被批评得一钱不值吗?你会成功的,最起码,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个傻瓜!”孟玮流泪了。

“真正的艺术总会被发现的,玮,千万别灰心!巴赫死后一百年才被人发掘出来呢!”

“我不想做巴赫,”孟玮含泪说,“我也不能让你像巴赫的妻子那样死于饥饿。你要快乐地活着,快乐地,永不被饥饿穷困所苦。我不愿看到你操作,我要让你享受,你懂吗?死后的名利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玮,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为我痛苦,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假如我绊住了你,使你无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过得很快乐?快乐使你脸上失去了健康的颜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见枯羸?”

“你不要为我操心……”

“我能吗?看到你就让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他拿了一瓶酒出来。茵茵赶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地说:

“你不要喝酒,行吗?你答应过多少次了。”

“让我喝一点!”孟玮推开她,握着酒瓶坐进椅子里,说,“广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训了一顿,他说他不是雇我去发挥艺术的,是要我画广告,必须收到广告效果。他对我穷吼:‘把颜色画浓一点,那些灰秃秃的山呀水呀用不着,画个女人提着裙子站在水里面就行了……’哼,我学了这么久的艺术,现在来受这种窝囊气!”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玮,酒瓶给我……”

“不,你走开一点,让我痛快地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举着酒瓶,对着嘴灌进去,然后,他击着桌子,直着喉咙高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茵茵摇摇头,跑进了卧室里,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孟玮大唱的声音依然传了进来: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闭上眼睛,沉痛地自语:

“怎么办呢?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样的岁月何时能止?何时能休?”

孟玮大唱大闹,一直吵到深夜。然后,他突然冲进画室里,没一会儿,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绘的画来,向外面走。茵茵追过去,拉住他说:

“你把这些画拿到哪里去?现在已经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里去!”孟玮说,踏着醉步,跄踉地向外走。

“不要!”茵茵叫,“你发疯了!把画给我!”

“你不要管我!”孟玮想推开茵茵,但是,茵茵死死地抱住他的脚,不放他出去,他挣扎着,嘴里乱嚷乱骂,“混蛋!快松手!你这个臭女人!给我滚开!滚得远远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着叫,“你淹掉了画,明天清醒了就要后悔!”

“你给我滚开!听到了没有!混蛋!简直混蛋!”孟玮一面推茵茵,一面挣扎地向门口走,茵茵缠得很紧,他无法脱身,脚步又跄踉不稳,一阵挣扎之后,他站不住脚,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园子里,画散了一地。孟玮摇晃着站起来,剧烈地喘着气,在酒醉中大怒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齿地说:

“你这个贱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惊叫了一声,孟玮已给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阵发黑,倒在地下。孟玮又直扑了过来,像一只野兽般对她大声咆哮,拳打脚踢。茵茵在地上打滚,哭着喊:

“孟玮,别打!求你,孟玮!”

可是,孟玮在狂怒中殴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声嘶,蜷缩在地下无法动弹,他才收了势,喘着气走进卧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茵茵勉强支持着站起身来,眼前发黑,四肢连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撕裂般地痛楚着,她不稳地扶着墙走进客厅,就力乏地倒在一张椅子里,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泪下如雨。

“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地想。“我可以和一个穷艺术家一起生活,但无法和一个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玮醒了过来,昨夜的事在他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一点都不清楚,只模糊地感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他叫了两声“茵茵”,没有人答应。他下了床,走进客厅里,一眼看到茵茵正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靠在椅子里。他走过去,不禁大吃一惊,茵茵鼻青脸肿,头发零乱,满面泪痕。他骇然地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缩了一下,他才看到她手臂上也是伤痕累累,他惶然地问:

“茵茵,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问怎么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热泪立即夺眶而出。看到孟玮那惊恐无助的表情,她知道他并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么,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抽噎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

“真的,我不明白,是怎么弄的?”

“问你自己!”

“问我?”孟玮蹙起了眉头。

“忍饥挨饿,我都可以受……”茵茵流着泪说,“但是,孟玮,你别再打我!”

“我打你?”孟玮骇然地叫,于是,昨夜的经过,模糊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眼望着遍体鳞伤的茵茵,他不禁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抚摸着茵茵的伤痕,他抱头痛哭起来。

“茵茵,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他反复哭叫着这两句,捶胸顿足,泪下如雨。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于是,他抱着茵茵,又泣不可抑。诅咒发誓地对茵茵说: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伤你一根毫毛,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玮,别发誓,”茵茵哀婉地说,“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们再好好地开始。你记不记得我们离开杜美大厦时,在爸爸面前说的豪语?我发过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玮,别让我真的死在外面,别让我对爱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玮痛悔地说,“我对不起你!但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但愿如此!”茵茵祈祷似的说。

事隔三天,孟玮被广告公司裁退了,因为他的画不收广告效果。

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当茵茵上前责备他违誓的时候,他给了她一耳光,咆哮地说:

“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茵茵回到房里,含泪收拾东西,预备立刻离开。但,当她提着包裹走出来,看到孟玮已倒在地下睡着了,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望着那年轻而漂亮的脸,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边,怜悯、同情,和那未曾熄灭的热爱都同时在胸中蠢动。她用手抚摸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她的孩子。一时,她泪如泉涌,喃喃地说:

“知有而今,何似当初莫!”然后,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地说,“叫我怎么离开你?叫我怎么离开你?生死不渝的恋爱难道就这么经不起考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忍离开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时候?”

于是,这一缕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边,而日以继日,他的酗酒殴妻,却变成了家常便饭。

在西湖边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个女孩子,取名小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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