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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4章 月满西楼(26)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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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地说:

“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

“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犹疑地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着房门,喊着说:

“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着的回答,接着,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着,更多的东西被疯狂地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着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

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着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地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地哭一场。”

我跟着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噩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

“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

“你是说——”我不解地望着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深思地说,“当小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着他的话,凝视着他。

“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

“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

“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

“哼!”他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分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地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地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地、喃喃地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需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地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地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地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

“我,石磊。”

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地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晚风里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地说: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

“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地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地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地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地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山上来的?”

石磊噗哧地笑了,难得的笑!望着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

“是吗?”我笑着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

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

“你干吗?”

“祷告。”

“祷告什么?”

“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唱着歌谣:

三轮车,跑得快,

上面坐个老太太。

要五毛,给一块,

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掉头看着石磊,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

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着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是的。”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美蘅,”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口地说,“但是——石磊,我——我想——”

“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你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地发着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地跳动……这个年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回去!”

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煌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着我们,从鼻腔里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散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地问。

“是的,”我回复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晤——”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

我们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10

接着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文,却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熏陶教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着一个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地站在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

我喜悦地开大了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着咖啡,谈着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着门,他深深地望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地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来,至于那位“大哥”呢?

“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一面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块石头上。

“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一笔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着。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

“怎么?”

“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地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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