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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8章 月满西楼(20)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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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维娜蹲在我的身边,细心地用水在洗涤我的伤口,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痛,维娜按住我,把我的枕头垫在我的头下。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虽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着青肿的痕迹,可是,她对我微笑,轻轻地抚摸我脸上的伤痕,好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我沙哑地问:

“‘那个画了脸的人是谁?’”

“‘我的父亲。’她低柔地说,接着,她揉着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脱臼了。她在我的关节处按了按,放心地拍拍我,说,‘他们只轻轻地打打你,林校长一定去说过了,现在,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好了,没有人会管我们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维娜的脸红了,她那带着青紫和污泥的脸使她像个小丑,她轻轻地说:

“‘爸爸对我说,如果我喜欢你,就跟了你吧!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

我悚然而惊,和这种野蛮人联婚!简直荒谬,太荒谬了,这种只会用拳头的野人的女儿,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试着坐起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维娜胸前的衣服,冷笑着说:

“‘告诉你,维娜,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是个文明人,你是个野人,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结合,你应该嫁一个你的同类,不是我!’”

她睁大了那对无邪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显然她无法明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对她重说了一次,她仍然怔怔地望着我。然后,她抚摸我,哄孩子似的说: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气,在她纯真的眼光下,我感到无法再说拒绝她的话。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内养伤,她,维娜,像个忠实的小妻子,寸步不移地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时候,我睁开眼睛,都可以接触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性的歌声,唱着那支浣衣时唱过的山地小歌。”

“这一星期内,我也认真地思考过和她结合的事,但终于断定是不可能,我不会永远生活在山上,我还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着她欢快地在室内操作,听着她单纯悦耳的歌声,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身体康复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长,我把现实的问题分析给林校长听,林校长以了解的神态望着我。于是,我留了一笔钱在林校长那儿,请他在我离去之后转交给维娜。”

“第二天早上,当维娜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悄悄地走了。我没有留下纸条和任何说明,因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绕道河边,对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阳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从她的腿中流过去,乌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飘拂,她弯着腰,把衣服在水中漾着,又提起来——那是我的一件衬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着歌……”

他的叙述停顿了,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遮了起来,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烟雾里闪熠。大礼堂里正播放着一张圆舞曲,音乐如水般在黑夜中轻泻。他抛掉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来,俯身注视着喷水池中的水,那些纷坠的小水珠把水面漾开了一个个小涟漪,几点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结束了,他的声音幽冷深远,仿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我下了山,找到一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个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纳入正轨,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过去。可是,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

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视着远方的一点。

“数年后,我没有在繁华中找到我所寻求的真实,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无依,像个游魂般飘泊而无定所。我终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维,我开始怀念起山间的岁月,怀念我那小小的,纯真的女孩,而这种怀念,竟一日比一日强烈。到最后,几乎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幻觉自己正和维娜生活在蒲公英花丛中的小屋里,孩子们在谷中爬着玩,维娜握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赤着脚,唱着那支简单而悦耳的山地歌曲,对着我嫣然微笑。这种幻觉扰得我无法工作,无法成眠,于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没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长,林校长惊愕地望着我,然后,他告诉了我那故事的结局。维娜在我走后,固执地死守着那间小屋,无论谁的劝告都不肯出来,她坚信我会回去,一年后,她绝了望,于是,她开始绝食,她的绝食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曾经设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摇头,临终时指着山谷的方向,因而,他们把她葬在那开满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里。”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过最后一番巡视,自从维娜死后,这房子就没人再住过。灰尘满布和蛛网密结的房间里,有我的几本书,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带走的衬衫,静静地躺在床边,我又到了她的坟前去凭吊,坟上已遍布青草,无数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里,迎着风前后摆动。”

他说完了。站在那儿,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被他这故事的气氛所紧压着,觉得无法透气。我们沉默地待在夜色里,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样?小妹,你听了一个故事,惨吗?美吗?维娜是个多美的灵魂,是吗?希望这个故事不会影响你快乐的心情。你看,有谁从大礼堂里出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们好像正在寻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请原谅我先走一步。再见,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边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想叫他别忙着先走,可是,他已经大踏步地走远了。他向着龙柏夹道的小径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只一会儿,那孤独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了。

外子和朋友们走了过来,外子说:

“哈,你在和谁说话?害我们找了你半天!”

真难得,他竟发现了我的失踪。

他的一个朋友说:

“怎么,刚才在这儿的好像是诗人嘛!”

“诗人?”另一个说,“他是个可怜人,心理不正常,听说他家里预备把他送疯人院。”

疯人院?我浑身一震,外子说:

“他和你谈些什么呀?想想看,你竟和一个疯人待在一起,多可怕!”

“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我轻轻地说,“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山地女孩子,他和一个山地女孩子的恋情,以及那个女孩子的死。”

“死?”外子的朋友惊诧地说,“谁死了?”

“那个女孩子。”我说。

“哦,”那朋友哦了一声,接着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这静夜中显得异样地可憎,我有些生气了。他终于止住笑说,“那女孩子并没有死。”

“没有死?”轮到我来惊异了。

“他告诉了你些什么?”那朋友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娶了那女孩子?”

“他说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经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声,带着种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还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错,他把这女孩子带到山下来了,结果,这女孩子学会了打扮,学会了穿旗袍,学会了穿高跟鞋,也学会了看电影,坐汽车,抽烟,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后呢?”我问。

“他失去了这个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处找寻她,最后,终于找到了。”

“在哪儿?”外子问。

“宝斗里。”那朋友又纵声大笑了起来,拍着外子的肩膀说,“要去找她吗?十五块钱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说这个话,太粗了,该打,该打!”

“找到之后怎么样呢?”外子问。

“怎么样?”那朋友耸耸肩,“诗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给穷揍了一顿,叫他以后不许来找她,所以,”他又耸耸肩,“诗人就完了,疯了,这是他找寻真善美的结果。哈哈哈!”

我跑开去,一阵反胃,想吐。外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说:

“怎么?又害喜了?医生说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不会呕吐了。”

我没说什么,夜已经深了,我们和外子的朋友告了别,缓步走出校园。外子挽着我,哈欠连声,但却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一面说:

“晤,一个很好的晚上,不是吗?和老朋友聚聚,谈谈,真不错。老周告诉我,××公司的股票要涨,趁现在下跌的时候,应该捞一笔,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车里,外子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车子驶进了热闹的街道,霓虹灯满街耀眼地闪烁着,三轮车在汽车群中争路,一片喇叭和车铃声。面对着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广告,想着刚刚“诗人”寂寞而孤独的影子,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喃喃地念。

“你在说什么?”外子问我。

“哦,没什么,”我说,“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地拭了拭眼角。人,糊涂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车子在夜雾和霓虹灯交织的街头上向前滑去。

【月满西楼】

1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2

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

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学,他百分之百地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

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

“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

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地说:

“急什么?让美蘅慢慢去找,总找得着工作的!”

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着,很触目地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X路××号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着个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

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

姓名:余美蘅

年龄:二十二岁

学历:×大国文系毕业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几公斤。)

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负。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

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样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点,留给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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