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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1章 月满西楼(13)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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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继续坐在薄雾蒙蒙的花园里。雾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没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雾气了。我闭上眼睛,希望能就这样睡去,沉酣不醒。

一阵飞机声从我头上掠过,我仰头向天,睁开眼睛,望着那破空而去的飞机,太阳正拨开云雾,在机翼上闪耀,渐渐地,飞机去远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涩,而心底空茫。这飞机上有他们么?在海的彼端,他们会快乐幸福吗?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们永不会快乐,无论他们走向何方,我的阴影将永远站在他们的中间。只为了他们两个都不够“坏”,他们真正的负荷不是我,是他们自己的“良心”。

门外有汽车声,谁来了?反正不是来看我的,我再也没有朋友和亲人。可是,大门开了,一个绿色的影子闪进了花园,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遗忘了东西了吗?你没有赶上班机吗?接着,子嘉出现了,他们看来如同一对迷失的小兔子。

“怎么了?你们?”我喃喃地问。

“姐姐,”小妹妹闪动着大眼睛,嘴角浮起一个美丽凄凉而无助的微笑。“我们在雾里散步,走得太远了,只好叫汽车回来。”

是吗?只是一次雾里的散步吗?我看看子嘉,他正静静地、恻然地、求恕地望着我。小恬向我走过来,把手扶在我的轮椅上,幽幽地说:

“回来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吗?”

我的眼睛湿润了,有个硬块堵住了我的喉咙。到底,我那小妹妹还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连你上飞机都阻止了吗?我咽了一口口水,微笑地说:

“是的,推我去看看雾。”

“雾已经散了。”小恬说,推我走向后花园。我知道,我必须给子嘉一段时间,去运进那口箱子,和毁掉那封信。我真庆幸我没有拆阅那封信。

真的,雾已经散了。

【乱线】

第一次,他送来一盆兰花。

第二次,他捧来一缸金鱼。

第三次,他抱来一只小猫。

而今,在这慵慵懒懒,寥寥落落的春日的暮色里,兰花伫立在窗台上,由窗口射进的黄昏的光线,把兰花瘦长的影子投在靠窗而放的书桌上面。金鱼缸静静地坐落在屋角的茶几上,透明的水被暮色染成灰褐,两条大尾巴的金鱼正载沉载浮地在水中缓慢而笨拙地移动。小猫呢?许久没有听到它轻柔的低唤,也没有感到它温暖毛茸的小脑袋在脚下摩擦,哪儿去了?是了,它正蜷伏在茶几边藤椅上的坐垫里,睡得那么沉酣,我可以看清它背脊上竖着的小茸毛随着呼吸而起伏波动。室内这样静。兰花、金鱼、猫!都绕在我的四周,只要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浏览一下,三样东西都在眼底,兰花、金鱼、猫!他说:

“希望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少不了我,你会睹物而思人。”

睹物而思人?我深深地靠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冰冷的,不知是多久以前灌的开水了。事实上,室内也冷得够受,寒流滞留不去,虽是春天却有冬的意味,窗外那绵密的细雨也依旧漠漠无边地飘洒,雨季似乎还没有过去。

再啜一口茶,冷气由心底向外冒,寒意在加重。室内盛满了浓浓的暮色,浓得化不开来。兰花成了耸立的阴影,金鱼缸里已看不出鱼的踪迹。小猫,好好地睡吧,我喜欢听它熟睡时的呼噜声,这起伏有致的声音最起码可以冲破室内的寂静,还可以提醒我并不孤独。并不孤独,不是吗?有兰花、金鱼和猫的陪伴,怎能说是孤独呢?他说:

“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都有他吗?我微微地眯起眼睛去注视那蜷缩而卧的小猫,无法在那漆黑一团的小身子上找到他!兰花上有吗?金鱼上又有吗?“有”不是一个虚字,在这儿却成了一个虚字。闭上眼睛,我反倒可以看到他了,穿着他那件咖啡色的夹大衣,胁下夹满了他的设计,计划,和各种蓝图,匆匆忙忙地拦门而立:

“我只能停二十分钟,马上要赶去开会。”

永远如此匆忙!是的,他只能在工作的空隙中来看我,尽管为他泡上一杯茶,却无法等茶凉到合适的温度,他已经该离去了。然后,留下的是一杯没喝过的茶,一间空荡的屋子,和一份被扰乱的感情。

睁开眼睛,他的幻影消失,室内已经昏暗沉沉。开亮了桌上的台灯,浅蓝的灯罩下发出柔和如梦的光线。握起一支笔,摊开了一张白纸,我想写点什么,或涂点什么。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移动,直线,曲线,纵纵横横,重重叠叠,一会儿时间,纸上已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所布满,找不出一丁点儿空隙。那样乱糟糟的一片,象征着什么?我的情绪吗?那些线条,我还能理出哪一条是我第一次画上的吗?情感上的线条呢?那最初的,浓浓的一笔!这个男人曾执着我的手:

“嫁我吧,我们在月下驾一条小船,去捕捉水里的月亮,好吗?清晨,到山间去数露珠吧。黄昏,你可以去编撰你‘落叶的悼辞’,让我醉卧松树之下!”

好美,是吗?但,一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那个人对他的朋友说:

“噢,那个小女孩吗?幼稚得什么都不懂,满脑子的梦啦诗啦,谁娶了她才倒楣呢,幸好我不是那个倒楣的人,天知道,要假装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感兴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于是,那浓浓的一笔带着它被斫伤砍断的痕迹,瑟缩地躲在心底。有那么长一段时间,这一笔所划下的伤口无法愈合,也无法淡薄。然后,那第二笔线条悠悠然地画了下来,那个大男孩子,秀逸,挺拔,超然脱俗!大家夸他聪明漂亮。但,我独爱他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和那手出众的钢琴技术。

“我猜我知道你爱听什么?”他说,手指在琴键上熟练地移动,眼光脉脉地注视着我:“门德尔松的《春之声》,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舒曼的《梦幻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

噢!肖斯塔科维奇!在他的前奏曲中,送走了那样美的一个夏天!我在琴韵中焕发,他在琴韵中成长。成长,是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大男孩子,倚在我的身边,他曾低低诉说他那音乐家的梦想,一阕德彪西的《月光》可以感动得他泪光莹然。倚着钢琴,他狂放地叫:

“音乐!音乐!有什么能代替你!”

那份狂热,何等让人心折!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曾为我弹奏一曲黑人的圣乐《深深河流》,用梦似的声调对我说:

“你就像一条深深河流,沉缓地流动,清澈得照透人的灵魂深处,你,本身就是音乐!看到你,仿佛就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琳琳朗朗,低柔细致。哦,但愿你永不离开我,你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

好美,是吗?但,两年后,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后,来看我,长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茬,眼睛里也失去了梦。当我提起他的音乐家之梦,他爆发了一串轻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时的幼稚想法!音乐家!做音乐家有什么用?世界上几乎每个音乐家都潦倒穷困!我才不做音乐家呢!我要发财,要过最豪华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拥有一百万美金的财产,生活得岂不像个王子?所以,我想做个大企业家!”

大企业家?一百万美金的财产?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乐!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还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

第二条斫伤的线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纳多少条断线?妈妈说:

“不要再去‘寻梦’了,世界上没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是吗?我的母亲?但愿你能使我成熟!让我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不再受任何伤害!但愿你能给我保护,使我远离那些必定会碎的“梦”!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寻过梦,是吗?好母亲?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梦,是吗?好母亲?但,你却没有办法不让我去走你走过的路!你说:

“我知道你会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边,等你摔下时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让你走路!”

噢!好母亲!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稳?

第三条线又画了下来,哦,第三条线!我不能接受吗?这是怎样的一条线呢?细而长?柔而韧?我怎能知道它会不会像前面两条那样断掉碎掉?接受它吗?用生命来作赌注!妈妈说: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

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藤椅一阵“咯吱”地轻响,小猫正弓起了背,伸了个大懒腰,张开了迷糊的睡眼,不经心地对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一翻身,换了个姿势又睡了!哦,多么贪睡的小猫!他把你抱来,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几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于对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愿你有个完整的好梦!

我刚刚正在想什么?对了,那第三条线!

那个男人,卷进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风,那样缠绕着使人无法喘息,你不得不跟着他旋转,转得昏昏沉沉,不辨东西!你问妈妈:

“他行了吗?他可以吗?”

妈妈凝视我,多么深沉的眼光!

“变平凡一点,他已经行了!”

行了!抓牢这条线!于是,带着那样朦胧如梦的心境,披上那如烟似雾的婚纱,踩上了红色的氍毹,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运!那个人说:

“我将用我的生命去装饰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从今,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吗?还记得那件浅蓝色软绸的绣花睡衣?小小的领子上镶着碎碎的花边,这是我亲自设计的,淡蓝的软罗像湖水,穿着它,如同被一层蓝色的湖水所包围,心灵深处,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轻拂,和柔缓的激荡。你含羞带怯地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带子在腰际打着蝴蝶结,结得那么整齐细心。你自觉脚下踩着的是轻烟轻雾,周围环绕着你的是诗情梦意。你不敢说话,怕多余的言语会破坏了那份美。但,他说:

“为什么选择蓝色?多么不够刺激!新婚时应该穿红的!”

他伸手拨了拨领子上的小花边:“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这么严密!”

他拉过你来,轻轻一扯,腰带被抽了出去。噢!我细心结的蝴蝶结!

还记得那小小的梳妆台和那面小小的镜子?还记得你如何在镜子前面,试着把长发盘在头顶,以打量自己是否已从少女变成妇人?还记得镜子里那对迷蒙的眼睛,和那满镜的红潮?还记得你怎样在镜子前面轻轻旋转,让蓝色的睡衣下摆铺开,像起伏的湖波?然后,他在床上喊:“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来,再睡一下!”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你的冥想,由于吃了一惊,手里的发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断了。噢,多么地不吉利,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就跌断了梳子!你怅然若失,怅然伫立。他不耐地喊:

“怎么了?来吧,梳子明天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地寻觅着失落了的幻想。他说:

“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候你能不再对着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西,仿佛手脚放得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帖,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学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着窗子,看着暮色爬满窗栏,看着夜幕缓缓地张开,再看着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地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地想着他说过的话:

“我将为你而活着,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深夜,你穿着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破,和着泪,你对自己发誓:

“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着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站在门口凄凉地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地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亲!

一阵泼剌刺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

“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

妈妈说:

“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地不平凡!你不知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哪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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