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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7章 潮声(9)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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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情,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内,默默地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地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逼视着她。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

“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她的视线模糊,心情迷乱。在这模糊和迷乱的情况中,她看到他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她恐慌地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地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地迸出:

“如苹!别躲开我!”

她就整个地瘫软了下去。

一段如疯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发现静卧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强烈,一旦冲出体内,就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漠视了舆论的批评,漠视了亲友的谏劝,漠视了许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论。她悠然地沉醉在那浓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寻一份如诗如梦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毕竟太多,尽管她不在意,但却避免不了许多无谓的“干扰”。于是,当他兴冲冲地跑来说:

“我发现一间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托一个老农照管着。你愿意和我去过过《鲁滨逊飘流记》里的生活吗?”

她立即欣然而雀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小屋中来。

多么醉人的岁月!每一天都是从爱的蜜汁中提炼出来的。他们摆脱了许多人的烦扰,除了享受握在他们手中的日子之外,他们连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个月,他们没有走出丛林。他们彼此发掘着对方灵魂深处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糅合在一起。她发现他是个具有艺术头脑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艺术化,他们在林中漫步,让山林草木分享着他们的欢乐。在这儿,他们远离了“人”的抨击,山林草木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因为它们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们跑到丛林深处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闹得像两个小孩。有时,他们也到群山深处去做一番“远足”,日暮时分,在烟霭和蝉鸣声中回到他们的小巢,那份安谧和悠然自得真难以描述。“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吟。”这是诗般的生活。深夜里,相偎在窗下,燃起一个小火炉,温着老林给他们送来的自制米酒,浅斟慢酌,享受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调,这是诗般的岁月。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类,忘记了除了他们的鸽巢和丛林之外还有其他的土地。有时,她望着他随随便便地披着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诗,或低唱,衬着他的,是窗外绿荫荫的凤凰木,和远处蓝澄澄的天,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一种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对她凑过来。

“想什么?”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颊。

“不想什么。”她迷迷糊糊地说。

他审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苹,你太动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层薄云的后面,我总怕自己会把握不到你。”

“是吗?”她问,也凝视着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层掩护着他的薄云,浮动在他和她之间。一阵不祥的感觉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这两层薄云,终会迫使他们离开。相爱的人并不见得能彼此相属,她深深地了解,她想他也了解,为了这个,他们从不敢计划未来,为了这个,他们也从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起永不离,

我和你共始终,

任日转星移。

他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地唱着。磁性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地敲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满了,她怕它会溢了出去。

终于,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

那天,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其轩已吃厌了蔬菜鸡蛋,就要他买些牛肉和香肠。晚上,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其轩高兴得跳了起来,立即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可是,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吸引住了。

“什么事?”如苹问。

“没什么。”其轩一把揉绉了那张报纸。

“给我看!”如苹抢过去,摊开那张报纸,于是,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

其轩儿:

速归家,一切不究。男儿在外,偶一荒唐,尚无大碍,但不可沉迷。与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决纠葛?盼实告。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谅你年轻,涉世未深,归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归,必当报警搜寻。

父字

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顿时间,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荡然无存,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蔓延全身。其轩对她扑过来,紧紧地拥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只能呆呆地木立着。其轩凝视着她,迫切地说:

“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我父亲怎么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

“下山吧!”她轻轻地说。

“不!”

“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是不?”她说,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脱了情人的地位,变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别傻!”她苦涩地说,“真要等警察来捉我们吗?要报上登出丑闻来吗?”

“这并不丑恶!”他生气地说。

“美与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她寥落地说,“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和哪一个立场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地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们下山。”她说,“你父亲以为你被我绑票了,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个女人是不要钱的。”

她走到床边,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视她,两人都默默无言。第二天早上,他们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她为这两个月“寻梦”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没有人再理会她,亲友的嘲笑,邻里的讥评,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间,她数年来的人缘和声望全毁于一旦。她成了众人口中的荡妇,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些曾追求过她的男人更表现了最坏的风度:

“原来是看上了小白脸哦,嗬嗬!”

“岂止是小白脸?还是百万财产的继承人呢!”

“怎么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亲的姨太太,个个都还比她年轻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劲儿,好贞节的小寡妇呀!”

“这才是地道的风流寡妇呢!”

这些谩骂和指责成了一层层翻滚的浪潮,而她就睁着一对迷茫的眼睛,在这些浪潮中载沉载浮,一任浪潮推送冲击。而他,那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他看来比她更哀苦无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无所归依的眼睛,那样茫茫然如一头丧家之犬,她更无法抵抗他从内心所发出的呼喊:

“这样下去我要发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们结婚吧!”

“傻话!”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那是傻事!”

“结婚是傻事吗?”

“和我结婚是傻事!”

“请你——”

“不行!”

“如苹,你是残忍的,恶毒的……”

“别发脾气,”她锁着眉,“结婚”是一个禁果,虽诱人,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美了,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和谐,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有一触即断的危险。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满。逃开了“人”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人”的问题。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优美的情致。这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

然后,他们又上过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一次比一次的气压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欢而散。

终于,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在那小屋中,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事实上,信只起了一个头,潦草地写着几句想念的话,但她无法忍耐地暴跳了起来。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么,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么,下山去!为什么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逼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么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么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乱说!你可恶,可恶透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么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地喊出一句:

“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地站在那儿,面色由红转白,终至面无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地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出小屋,疲乏地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地望着她的脸:

“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说。”

她默默地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地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地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摇头,凄凉地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钟,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么,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地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地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床上时,他热心地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地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阳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地和他研讨,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静入睡,就悄悄地溜下床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禁凄然泪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地写着:

其轩: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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