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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6章 幸运草(28)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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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爱他呀!”美嘉坦率地说,“他很漂亮,不是吗?大家都说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个哈欠,她翻了个身,“哦,我困极了。”阖上眼睛,她又叹了口气,“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梦思床。”

诗苹望着她,她很快地睡着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梦乡。用手抱住膝,诗苹感到毫无睡意,美嘉的几句话勾起她许多回忆,思潮起伏,越来乱。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地走出帐篷。迎接她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火边,她诧异地发现江浩仍然坐在那儿,正默默地在火上添着树枝。她走了过去,江浩惊觉地回头来看着她:

“怎么还没睡?”他问。

“睡不着,想出来看看!”她打量着四周,月光很好,到处都朦朦胧胧的,树木是一幢幢的黑影,远处溪水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芒。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脱口而出地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问,“有一个画家能把这景致画出来吗?”他望着远处,低声说,“我本来对绘画和文艺有兴趣,可是我却念了森林系!”

“为什么?”她问。

“出路问题,像做生意一样,这是投机!”他对自己冷冷地嘲笑了一声,又接着说,“我的出身是孤儿院,从小我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我怕透了贫穷,我不能学一门无法谋生的东西,再去受喝西北风的滋味!”

诗苹默默不语,这使她想起嫁给克文的另一个原因——贫穷。他有钱,这是张长期饭票。

“你觉得美嘉怎样?”江浩忽然问。

“美丽、善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诗苹说。

江浩注视着诗苹,黑眼睛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时候,追她的人起码有一打,能够打败这些人而获得成功,我认为自己简直是个英雄。而且,和她订婚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独生女,她父母准备送我们出国。我久已想出去念书,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钱和名誉,我渴望成功!”他看着火,双手握拳,诗苹可以从他的拳头里看出属于一个青年的壮志和野心。他抬头对诗苹惘然一笑说:“你可以认清我了,一个庸俗的、平凡的人!”

“未见得如此,你的想法并没有错,青年不追求金钱和名誉又追求什么呢?从小,我们的父母和师长教育我们都是要有远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岁,还幻想着有一天能拿到诺贝尔的文学奖金!”

“你写作吗?”他问。

“二十岁以前我写作,二十岁之后我的志向是做一个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东西。”

“为什么?”

“我认为人生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其他全是虚幻,为了渺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常常会付出过多的代价,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的!二十岁我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个我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爱情!”

江浩深深地望着她。

“你好像给我上了一课!”

“不!”诗苹有点慌乱地说,“别听我胡说八道,这月光、这夜色,以及这营火使我迷惑,我讲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青年人应该有点抱负的!”

“你说‘青年人’,仿佛你已经很老了!”他笑着说。

“我常觉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岁?”

“二十六!”

“比我还小两岁,那我成了老头子了!”

他们相视而笑。

夜并不宁静,山风在树林中穿梭呼啸,附近有不知名的虫在此鸣彼应。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闪烁的星星也是柔和的。江浩抬头看了看天,沉思地说:

“只有在山里,只有在这种晚上,和大自然距离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总觉得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拼命孜孜于名利的追求,另一个我却渴望着一份安宁、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或者每个人都有两个不同的我!”诗苹说,感到一阵凄惶,她的一个我已嫁给了赵克文,另一个我却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凉气袭人,诗苹站起身来:

“我要去睡了!”

江浩望着她,说:

“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诗苹笑了笑,轻声说:

“晚安!”转过身子,她走到营帐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过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纷纷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营准备开路。他们必须在太阳上升之前多赶一些路,因为太阳一升起来,爬山就会很热了。美嘉一面不情愿地起身,一面叽里咕噜地说:

“鬼迷了心窃才跑来参加这种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头都是痛的!”

“应该让你锻炼锻炼!”江浩说。一面拔营。美嘉才跨出营门,帐篷就“呼”地倒了下去。美嘉大叫着说:

“你想砸死我呀!”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地说,和夏氏兄弟卷起了营帐,打好背包。

队伍又开动了,清晨的空气出奇地美好,凉爽而清新。克文声称夜里吹了风,肩膀上的风湿要发作了。夏人豪打趣地问他,有那么厚的肌肉,怎么还会害风湿?燕珍和夏人杰走在一起,正谈论不久前发生的一件情杀案——一个电影明星刺伤了一个武侠小说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着嘴,不知为什么事生气。夏人雄在一边哄着她,给她说笑话。

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艰巨,道路越来越陡峻,树木渐渐稀少,都是参天的针叶树。好几次他们经过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们不住停下来帮小姐们的忙,燕珍不住口地叫“我的妈”。美嘉则怕得发抖,又怨声载道。诗苹虽然害怕,却一直保持沉默,然后轻声地向帮助她的人道谢。走了没多久,每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再没心情和精力来高谈阔论了。中午,他们找到一个比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开始休息和吃午饭。美嘉瘫痪地倒在地下说:“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现在是坐在家里的沙发里,听音乐,吃冰淇淋!”

诗苹坐在一个斜坡上,脚下全是绿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边,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个沙丁鱼罐头,走到诗苹身边坐下,把罐头递给她:

“要吗?”

诗苹点点头,接了过去。山上的风奇大,只一会儿,大家被汗湿透的衣服又吹干了,反而感到一丝凉意。江浩从诗苹的脚边摘下一片草,奇异地望着,然后抬头看看诗苹,微笑地把草递过去说:

“幸运草!十万片里才可能有一片!”

诗苹接过了草,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叶片合成的一片叶子,心尖都向里连在叶梗上。但这片叶子却由四个心形叶片合成。江浩解释地说:

“这种草学名叫酢浆草,都是三瓣心形叶片合成的。有人说,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运草,得到的人能获得幸福!现在,我把它献给你,希望你能获得幸福,真正的幸福!”

诗苹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后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诗苹感到一阵迷茫,这漂亮的男孩子是谁?是才认识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地说:

“谢谢你,希望你也获得幸福!”

“我有一种感觉,”江浩说,“那另一个‘我’在慢慢抬头了,或者这是受你昨夜一篇话的影响。我的血管里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流动,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新人!”

诗苹笑了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美嘉在那边叫了:

“浩,给我一个凤梨罐头!”

“去吧,”诗苹说,指了指美嘉,“那儿是你的幸运草,她将带给你许多东西:爱情和前途!”

“你在讽刺我吗?”江浩站起身来说,声音里带着几分鲁莽,“我现在不关心前途。”

“这是因为在山上。”诗苹微笑地说,目送江浩走去给美嘉开罐头。

这一天,他们比昨天早一些来到河边,扎了营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洗了手脸,大家在营帐前散乱地坐着,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两人都显得疲倦而无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称她再也不要吃罗宋面包了,她要吃白米饭,又埋怨江浩不预先带一点米。燕珍则脱了鞋子,用手揉着脚,不住地叫:“我的妈呀,这两只脚不是我的了!”夏人杰站在她身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按摩?”说着,真的去抓她的脚,燕珍立即夸大地发出一声尖叫,一面跳着躲开。

诗苹独自坐在较远的一块石头上,克文因为刚刚突然想起忘了有一个公司里的董事会议,所以在帐篷前懊恼着。江浩和夏人杰抱了许多树枝来准备取火,经过诗苹面前时,江浩对诗苹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冻结在嘴唇上,眼光紧紧地盯着诗苹所坐的石头。诗苹诧异地顺着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条青色的小蛇正在距离她不及两尺的地方,对她高高地昂着头,吐着红而长的舌头。诗苹第一个冲动是想跳起来,江浩立即低沉地说:

“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可惜我的猎枪不在身边,”夏人豪低低地说。

“诗苹!”克文不知想起什么,叫着走了过来,江浩紧张地对他做了个手势,克文一看到这局面,马上呆住了,苍白着脸说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儿呆呆地发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地围了过来,立即响起了一片紧张的“啊,呀,我的妈”的声音。江浩轻轻地把手里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里,在其中选了一根较粗而没有枝桠的树枝。然后小心地、轻轻地、一步一步挨近诗苹。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没有一个人敢出气。江浩走到诗苹面前,伸出一只手给诗苹,诗苹本能地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诗苹借势向前冲去。同时,那条蛇跳了起来直扑诗苹,江浩另一只手的棍子已当着蛇头打下去,一连打了十几下,那条蛇终于偃卧不动,蛇头已经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丢掉了木棍,脸色苍白地走开。美嘉发出一声欢呼,跳过去拉住江浩的手,带着一种崇拜而骄傲的神情喊:

“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变了脸,诧异地说,“怎么,你在发抖,你害怕!”

“这不过是条小蛇罢了!”夏人雄说。

“小蛇?”江浩愤愤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蛇?这种蛇和竹叶青同类,比竹叶青更毒,而且动作灵敏,被咬到的人顶多活两小时!我能打到它只能说是奇迹!想想看可能有什么结果!”他对诗苹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战,默默地走开了。

克文向诗苹走过去。

“你没有怎么样吧?”他急急地问。

“没有。”她说,呆呆地望着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来,天已经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种电影里描写的吉普赛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惧很快消除,瞌睡悄悄地爬到每一个人身上。大家纷纷钻进帐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样对着火出神。诗苹看到大家都进了帐篷之后,对江浩轻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帮我的忙。”

江浩迷惑地望着她,文不对题地说:

“你真美,美得奇异,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个梦……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纤弱得像一株草,优美得像一首诗。”

“晚安,江先生!”诗苹说,转身对帐篷走去。江浩没有移动,却低低地说了一句:

“不要躲开我,我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

“你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诗苹站住说,“但比那条蛇更危险!”

转过身子,她隐进了帐篷里。

3

山上第三天。午后,天空突然被一阵厚密的乌云布满,天马上黑了下来,山风狂啸怒卷着,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燕珍大叫着:

“我的妈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头看看天,静静地说:

“要下大雨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耀目的电光划空而过,紧接着一声霹雳,震耳欲聋。美嘉发出一声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顷刻之间,雨点“刷”地洒了下来,雷声不断地响着,每响一次,似乎整个的山都在震动。夏人豪高声叫大家向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风怒卷之下,每个人都步履维艰。克文搀住诗苹,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阵风卷来,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跄了一下,诗苹对他摇摇头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你小心,背的东西那么重!”

夏人豪首先到达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过来接应后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递给他,然后返身抱起美嘉,跨过一条深沟,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儿。回过身子,他又依样把燕珍送了过去。诗苹摇着头说:

“我自己可以走!”

话刚说完,一阵风迎面扑来,她往旁边侧了一下,脚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稳,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树枝,但没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地向山下滚去。克文努力想赶过去抢救,却没法胜过那强暴有力的风雨,每迈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险。江浩对诗苹蹿过去,身手矫捷得像一只猩猩,连滑带滚,他扑向诗苹,刚好在诗苹对一块大石头撞去的当儿抓住了她的手,诗苹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冲的趋势。好不容易,她站了起来,倚在树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块割破的伤口,衣服头发,和脸上是一片泥泞。她喘着气说:

“谢谢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地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放松。诗苹拂了散乱的头发,雨水从他们的头上一直流下来,两人都湿得像才从水里爬起来的鸭子。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里面燃烧着火焰。

克文终于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一路地喊着诗苹,诗苹抽回了自己的手,高声地说:

“我很好,我没有受伤!”

克文喘着气,站在诗苹面前,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角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诗苹,急急地问:

“你确信没有受伤?”

“没有!真的没有!”诗苹说。

“我真懊悔让你来爬山,你已经两度遭遇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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