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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6章 幸运草(18)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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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梦逸应了一声,又回到他的画报里去了。

那画报就那么好看吗?她想问,但到底忍住了,只望着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线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地隐进地平线里去。她坐在椅子里,双手抱住膝,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把头发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烦意乱好像更强烈了。

“不行!今晚绝不可去了,绝不可去!”她在内心中反复说着,望着太阳沉落。

梦逸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画报拿到面前,指着画报里的一排西式建筑说:

“你看,我最近设计的房子就想采取这一种,就是经费太高,公司里不同意,怕没有销路,其实大批营造并不会耗费很大,我们台湾的房子一点都不讲究格局、美观,也不要卫生设备,好像马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忆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想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又是这样!他的房子,他的建筑,他的设计!什么时候,她才可以不需要听他这些房子啦,建筑啦,什么哥特式啦,这个式那个式呢!她望了那画报一眼,确实,那照片里的建筑非常美丽,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望着梦逸那等待答复似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不带劲地耸了耸肩说:

“本来嘛,公司里考虑得也对,现在一般人都苦,谁有力量购买这样的房子呢!”

“可是,这房子的成本不过十二三万就行了,假若公司肯少赚一点,标价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购买的!而且还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办法……”

哦,什么时候可以不听这些房子的事呢!忆陵懊恼地想着。房子!房子!他脑筋里就只有房子!梦逸把画报抛在桌子上,在室内绕了个圈子,仍然继续在发表着意见。忆陵重新把眼光转向窗外,思想又飞驰了起来。忽然,梦逸站定在她面前,审视着她说:

“你在想什么?”

忆陵吃了一惊、有点慌乱地说:“没什么,在想孩子们怎么还不回来!”

像是回答她这句话一般,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十岁的小逸像条小牛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边肩膀上背着书包,一边肩膀上挂着水壶,满头的汗,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被汗水弄湿了,垂在额前,满脸的汗和泥,忆陵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弄得这样脏?”

“在学校打球嘛!”小逸说,一面跳起来,做了个投篮姿势,然后把书包往地下一扔,嚷着说,“饭好了吗?我饿死了!”

“看你那个脏样子,不许吃饭!先去洗个澡再来吃!”忆陵喊,一面问,“妹妹呢?”

“在后面,”小逸说,得意地抬了抬头,“她追不上我!”

“你们又在大街上追,给汽车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身汗臭!”

“我要先吃饭!”小逸说。

“我说不行!要先洗澡!”

大门口,小陵的小脑袋从门外伸了来,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也是满脸的汗和泥。她并不走进来,只伸着头,细声细气地说:

“妈妈,我掉到沟里去了!”

“什么?”忆陵叫了一声。

小陵慢吞吞地把她满是污泥的小身子挪到客厅里来,忆陵发出一声尖叫:

“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许走进来!赶快到后门口去,我拿水来给你冲一冲!”

小陵转过身子从外面绕到后门口去了,忆陵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梦逸悠闲自在地靠在沙发里,正衔着一支烟,在那儿微笑。忆陵没好气地说:

“你笑什么?”

“他们!”梦逸笑吟吟地说,“真好玩,不是吗?看到那个脏样子就叫人发笑,这是孩子的本色!”

当然,孩子的脏样子很好玩!忆陵心中狠狠地想着,反正孩子弄脏了不要他来洗,不要他来忙,他尽可以坐在沙发里欣赏孩子的脏样子,而她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务,到了这个黄昏的时候,筋疲力竭之余,还要给孩子洗阴沟里的污泥,她可没有闲情逸致来对孩子的脏样子发笑!带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她跑到后面,给小陵洗刷了一番,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把小陵的乱发扎成两条小辫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当她走进饭厅里,一眼看到小逸正据案大嚼,用那只其脏无比的手抓着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啃着。而梦逸却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小逸笑。她觉得一股怒气冲进了头脑里,走过去,她劈手夺下了小逸手里的馒头,大声说:

“我说过不洗澡不许吃饭,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转过身子,她怒冲冲地对梦逸说,“你为什么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怎么。”梦逸用一种不解的神情望着她,“孩子饿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饭不是一样吗?为什么一定要他饿着肚子先去洗澡呢?”

“他把细菌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忆陵叫着说。

梦逸耸耸肩,笑笑。“孩子嘛,”他说,“你不能期望他变成个大人,没有一个孩子会很干净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来吃!”

小逸站起身,默默地去洗手。忆陵忽然发现,孩子对父亲比对她好得多,他们听梦逸的话,不听她的话。默默地,他们一起吃了饭,桌上沉默得出奇。梦逸不时打量着她,眼睛里有一种使她困惑的深思的表情。

吃完了饭,忆陵洗净了碗碟,又监视小逸洗了澡。夜来了。窗外的晚霞已经换成了月色,她不安地看看手表,七点十分!在厨房里胡乱地绕着圈子,拧紧水龙头,整理好绳子上的毛巾,排齐碗碟,把炒菜锅挂好……终于,她甩了甩头,走进了卧室里。

机械化地,她换上一件橘红色的旗袍,把头发梳好,戴上一副耳环,略略施了脂粉,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当,她转过身子,忽然发现梦逸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坐在床沿上望着她,眼睛里仍然带着那种使她不安的深思的表情。

“要出去?”他问。

“是的,”她有点不安地说,“到王太太家里去,可能打几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点。”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继续望着她,然后,低声说,“早点回来。”

“好。”她说,像逃避什么似的走出了家门。一直走到大街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家!她多么厌倦这个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务……梦逸是不会寂寞的,他不需要她,他只要孩子和他的设计图!孩子们也不需要她,他们爱父亲更胜过了爱母亲!

在街角处,她叫了一辆三轮车。告诉了车夫地址,上了车,一种强烈的罪恶感突然攫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凉,手心里在冒冷汗。“我不应该去的,我应该回去!”她想着。可是,另一个意识却挣扎着,找出几百种理由来反对她回去。“家给了我什么?烧锅煮饭带孩子!一辈子,我就是烧锅煮饭带孩子!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丁点儿自己的享受!不行!我已经卖给这个家卖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年华即将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乐,我不能再让这个家把我磨损,埋葬!”

车子停在一栋小小的洋房前面,她下了车,付了车钱,走到房门口去按了门铃。门几乎立即就打开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她拉了进去,她还没站稳,就感到一份灼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仰望着这张脸,浓眉,虎视眈眈的眼睛,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欢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讨厌他那个近乎轻蔑的笑,讨厌他那对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讨厌他身上那种具有魔鬼般邪恶的诱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弯里,你就无法挣扎,无法思想。他是一种刺激,一杯烈酒,一针吗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无法摆脱。

“我为你准备了一点酒。”他说,仍然带着那个坏笑,有点像克拉克·盖博,但是比克拉克·盖博的笑更加邪恶,她打了个寒噤,挣扎着说:

“不!我不喝酒,我马上就要走!”

“是吗?”他问,给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会马上走,你也要喝一点酒!来,喝吧,你放心,我没有在里面放毒药!”

她讨厌他这种说话的语气,更讨厌他那种“我了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气,怎么竟会跑到这个人这里来呢?这儿是个深渊,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堕落下去。但是,她却像催眠般拿起了那个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揽住了她,她的身子陷进了他的怀里,他望着她的眼睛,赞美地说:

“你很美,我喜欢像你这种年龄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浇在背脊上。她想挣扎,想离开这儿,想逃避!但是,她是为了逃避家而跑到这里来的!

“我喜欢你,”他继续说,“因为你不是个坏女人,看到你挣扎在圣女和荡妇之间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浑身无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这儿,怎样?”

“不行!”她说,“我马上就要回去!”

“你不会回去!”他说,继续吻她。

“你是个魔鬼!”她说。

“我不否认,我一直是个魔鬼、但是比你那个书呆子是不是强些?”

“他不是书呆子!”

“管他是什么!”

她不喜欢他这样说梦逸,这使她代梦逸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梦逸和这个男人是不同的,梦逸有心灵,有品德,这个人只是个流氓!梦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抚摸着她的面颊,她讨厌这只手,罪恶的感觉在她心中强烈地焚烧起来。她想摆脱,渴望能走出这间屋子。

“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来。”他说,“你既然在我这儿,就不许想别人!告诉你,忆陵,你是个道地的荡妇!”

“不!”她猛然跳了起来,像逃避一条毒蛇般冲到门口,他在后面追了上来,叫着说:

“怎么了?为什么要跑?”

她冲出这间屋子,踉跄地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闪烁的霓虹灯,她才放慢脚步,疲倦地走进一家冷饮店。叫了一杯冷饮,她茫然地坐着,面孔仍然在发着烧,心脏在胸腔中狂跳。

深夜,她回到了家里。家!这个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归宿!用钥匙开开了门,她走了进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厅中是零乱的,沙发垫子满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报纸画报散了一地,好像经过一番大战争似的。小心越过了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间里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们。推开了门,她看到两个小东西歪七扭八地睡在一张床上,小陵把小脑袋钻在小逸的怀里,小逸用手揽住了她。两个都和衣而卧,衣服零乱而不整,脸上全是泥灰,像两个小丑。可是,他们睡得很香,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忆陵觉得眼眶有点湿润。轻轻地,她拉了一条毯子给他们盖上,关掉了灯,退出了房间。

走进卧房,她发现梦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烟,床前的地下,堆满了烟蒂。她诧异地说:

“你还没有睡?”

“我正在等你回来,”他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吗?”

她觉得有点狼狈,逃开了他的眼光,她脱下旗袍,换上睡衣,故意调转话题。

“客厅里怎么弄的,那么乱?”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强盗。”

忆陵注视着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强盗!兴致真不小。想像里,他们父子一定过了个十分快乐的晚上!而她呢,却逃避出去,挣扎于善恶之间!忍受着煎熬,得到的只是耻辱与罪恶感。

“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他轻轻说,“可惜你不在,他们笑得房顶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们是非常可爱的!”

忆陵觉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语不发地脱去丝袜和高跟鞋。

“忆陵!”他忽然柔声叫。

“嗯,”她应着,有点惶恐、惊慌地望望他,他深思地注视着她,眼睛很温柔。

“早点睡吧,”他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或者会玩一个通宵的!”

她紧紧地盯着他,但他不再说话,只轻轻地揽住了她,非常非常温柔地吻了她,然后,在她耳边低低说:

“忆陵,我真爱你!”

忆陵感到心底一阵激荡,然后猛然松懈了下来。好像卸掉了身上一个无形的枷锁,终于获得了心灵的解脱。她紧倚在梦逸怀里,一刹那间,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属于这个家,她再也不会逃避了。望着梦逸的脸,她忽然有一个感觉,梦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让她逃开,同时,知道她一定会回来,而耐心地等待着她。

“梦逸,你真好。”她喃喃地说。

【芦花】

那是个美丽的下午,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大地,晒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妈妈在水塘边整理渔具,我在水边的泥地里奔跑,在那些长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芦苇里穿出穿进,弄了满脚的烂泥。那天,妈妈穿着件大红色的衬衫,一条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裤,头上戴着顶宽边大草帽。爸爸的白衬衫敞着领子,卷着袖子,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真帅,我以爸爸妈妈为荣,高兴地奔跑着,唱着一些新学会的、乱七八糟的小歌。

“小嘉,别跑,当心掉到水塘里去!”妈妈拿着钓鱼竿,回头对我嚷着。

“没关系,摔不进去的。”我叫着。

“野丫头!”爸爸对我挤挤眼睛。

“坏爸爸!”我也对爸爸挤挤眼睛。

“一点样子都没有。”爸爸说,抿着嘴角笑。

“跟你学的。”我说,一溜烟钻进了芦苇里。

“不要向芦苇里跑,那里面都是烂泥。”妈妈警告地喊,但是来不及了,我已经半个身子陷进了泥里。爸爸赶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领,把我从泥地里拖了出来,放在草地上。妈妈张大眼睛,望着我泥封的两条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着我的新长裤。(天呀,这条长裤是特地为这次郊游而换上的。)我皱着眉头,噘着嘴,也俯视着我伟大的裤子。接着,爸爸首先纵声大笑了起来,立即,妈妈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笑成了一团,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对妈妈笑着说:

“你一定要给她换条新裤子出来,你看,我们这野丫头配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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