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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头去了。
“不很理想?”她问。
“唉!”纤纤尽叹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头都要炸开了。魏老师——就是教我数理的那位老师,她说我像个洋娃娃。”
“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说,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纤纤伸出手去,下意识地触摸着身边那簇粉红色的小花。“我想,她对我很生气。韩老师,”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对我也很生气?”
“不。”佩吟动容地说,非常坦白,非常认真,非常诚挚。“我一点也没有生你气,而且,我很喜欢你。”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地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笨?”她深思地沉吟着。“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识地去抚摸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它是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
“告诉我!”
纤纤很轻微地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着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吟一惊。
“谁来了?”
“爸爸呀!”她望着佩吟的身后。
佩吟不自禁地回过身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装笔挺。那白衬衫的领子雪白,两条腿修长,裤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白天里,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唇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
“噢,”他愉快地微笑着,注视着她们,用手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可是,太阳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们不热吗?”
“不热,”纤纤也站了起来,她长裙曳地,倩影娉婷。对父亲温柔地微笑着。
“我打断你们的功课了吗?”赵自耕望着地上散落的书籍。很快地对那些书扫了一眼:高中国文课本、四书、模拟试题、国学常识……
佩吟没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说:
“纤纤,我们今天也念够了,你把那些书收拾好,进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谈谈。”
赵自耕有些惊奇,他愕然地望着佩吟,说:
“你是未卜先知吗?”
“怎么?”
“你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想和你谈谈。”
佩吟笑了。
“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地说,望着纤纤。
纤纤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书,黑小子也跑过来帮忙,衔着书本递给她,纤纤笑了。抱着书本,她把属于佩吟的交给了佩吟,又对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对父亲很快地看了一眼,显然,她明白他们的谈话题目一定与自己有关,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没说,就顺从地带着黑小子走开了。
目送纤纤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佩吟说:
“你有个很好的女儿。”
“是吗?”赵自耕问,颇有深意地。“我们边走边谈,怎么样?我已经通知了吴妈,多烧两个菜,留你吃午饭,你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了。”
佩吟无可无不可地往前走去,他们顺着那花园里的小径,向前无目的地走着,四周花木扶疏,扑鼻而来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还杂着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花园里起码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佩吟想着,下意识地浏览着身边的花木。
“你要和我谈什么?”赵自耕忽然问。
“谈你要和我谈的事。”佩吟很快地说。
赵自耕凝视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应很快?”他说,“你不该当教员,如果你学法律,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
佩吟微笑了一下。
“我想,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她说,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话题拉入了正轨,“你是不是想问我,纤纤的进度如何?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
赵自耕微微一怔。
“好吧!”他勉强地笑了笑,“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你就再答复问题吧。”
佩吟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她很深刻地看他,看得仔细而凝注,然后,她慢吞吞地说:
“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考大学?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为什么要勉强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着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问,有些恼怒。“你是说,她的程度差极了,根本考不上大学,你给她的补习也白补了?”
“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补习确实白补了。”她说,也站住了,他们停在竹林边上。“赵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儿吗?”
“我当然了解!”赵自耕很快地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她很笨,我必须告诉你,她的智商相当高……”
“不不不!你完全误会!”佩吟打断了他,“她是很聪明的,不只聪明,而且充满了灵性,她善良、纯洁、温柔而可爱。我在国中教书,我也有许多女学生,说真话,我从没见过像纤纤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简直……简直让我迷惑,坦白说,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谢谢你的赞美,”赵自耕审视她,那多疑的本性显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着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是真心话。”
“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她考不上大学?”
“因为她根本不想念大学!”
“不可能,我和她谈过……”
“是谈,还是命令?”佩吟尖锐地问,“你知道吗?赵先生,你的谈话中常常不自觉地带着命令意味,你以为你是和她‘谈’,事实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顺了,她对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连一点儿反抗你的念头都不敢有。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
“你在指责我吗?”赵自耕冷冷地问。
“不敢。”
“不敢?你已经敢了,却说不敢?你几乎在给我定罪,好像我在对那孩子精神虐待……”
“许多时候,爱,就是一种精神虐待!”
“哦?”赵自耕挑起了眉毛,镜片后的眼光闪烁着,有些阴鸷,有些愠怒。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涵养和修养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侧着头,似乎在运用着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学,这个命令总不是出于恶意吧?有恶意吗?你说!”
“没有,当然没有。”
“这和她的程度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吗?”
“是的。”
“你说她很聪明?”
“是。”
“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
“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白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着睫毛,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地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湾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着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着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吸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地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
“我不知道。”佩吟困惑地蹙起眉头。“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白,米开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开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
佩吟再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嫩,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着眉头,她惊愕地望着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强,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地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地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地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
赵自耕注视着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着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肩,轻轻地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地、低沉地说:
“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地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
她没有拒绝。眉头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地,神思恍惚地,被催眠似的,跟着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第五章】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地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着眼睛,双手痉挛地抓着床上的棉被,死命地呼唤着:
“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地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着她,摇撼着她,一迭连声地喊:
“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地战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地,定定地看着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地环抱住母亲的肩,试着要她躺回床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地说。
“是呀!”佩吟应着,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噩梦,”佩吟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
“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吟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地摇摇头。勉强地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吟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着。“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韩太太锐利地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
“妈,妈,”佩吟痛苦地、虚弱地应着,明知母亲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母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地、挣扎地说着。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地低唤着。
“说呀!”韩太太紧盯着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
“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地响了起来。佩吟回头,就一眼看到父亲正走了进来,他白发萧萧的头庄严地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地停在韩太太身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地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地飘荡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
“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
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着: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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