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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3章 紫贝壳(2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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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怀的温情回到馨园,珮青倦得伸不直手臂,归途中,她一路抢着要开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她就整个累垮了。老吴妈给她倒了满浴盆的热水,她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边带着笑,她发表宣言似的说了句:

“看吧!我一觉起码要睡上三天三夜!”

话才说完没多久,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头往枕头里深深地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梦轩没有那样快上床,吴妈背着珮青,已经对他严重地递了好几个眼色,有什么事吗?他有些心惊胆战,一个星期以来,生命中充满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几乎把现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是,神仙般的漫游结束了,他们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珮青睡熟,梦轩就悄悄地走出了卧室,关上房门。吴妈带着一脸的焦灼站在门外,梦轩低低地问:

“什么事?”

“程老先生打过好多次电话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你一回来就打电话去!还有……还有……”老吴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只是睁着一对忧愁的眼睛,呆望看梦轩。

“还有什么?你快说呀!”梦轩催促着。

“你太太来过了!”吴妈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梦轩吃了一惊。

“你太太来过了,昨天晚上来的,她说是你的太太,还有另外一个太太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太太很凶,进门就又吵又叫,要我们小姐交出人来!还骂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幸亏我们小姐不在家,如果听到了呵,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梦轩的心从欢乐的巅峰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他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美婵不会找上门来吵的,陪她一起来的一定是雅婵,任何事情里只要介入了陶思贤夫妇,就必定会天下大乱了。至于程步云找他,也一定没有好事。馨园,馨园,难道这个经过了无数风波和挫折才建立起来的小巢,必然要被残忍的现实所捣碎吗?

走到客厅里,他忧心忡忡地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程步云的电话号码,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程步云的语气迫切而急促:

“梦轩,你还蒙在鼓里吗?你已经危机四伏了!”

“怎么回事?”

“陶思贤陪你太太来看过我,他们打算控告珮青妨害家庭,他们已经取得很多证据,例如你和珮青的照片。这里面又牵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种证据,说你是把珮青勾引过去的……情况非常复杂,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协议,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抚好美婵!”

“全是陶思贤捣鬼!”梦轩愤愤地说,“他们找你干什么呢?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们不告状的话,他们要求你付一百万!”

“一百万!这是敲诈!付给谁?”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万干什么?这全是陶思贤一个人弄出来的花样!”

“不管是谁弄出来的花样,你最好赶快解决这件事情,万一他们把状子递到法院里,事情就麻烦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珮青受不了这些!”

是的,珮青绝对受不了这些,陶思贤知道他所畏惧的是什么。放下听筒,他呆呆地木立了几秒钟,就匆匆地对吴妈说:

“我要出去,你照顾小姐,注意听门铃,我每次按铃都是三长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知道吗?你懂吗!吴妈,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当然懂。”吴妈喏喏连声。

梦轩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披了一件薄夹克,他走出大门,发动了车子,向台北的方向疾驰。疲倦袭击着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种惨切的预感,和焦灼的情绪,他和珮青,始终是燕巢飞幕,谁知道幸福的生活还有几天?

珮青在午夜的时候醒了过来,翻了一个身,她朦胧地低唤了一声梦轩,没有人应她,她张开了眼睛,闪动着眼帘。房内静悄悄的,皓月当窗,花影仿蝾。伸手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看看身边,冷冰冰的枕头,没有拉开的被褥,他还没有睡?忙些什么呢?在这样疲倦的旅行之后还不肯休息?软绵绵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纱的晨褛,下了床,轻唤了一声:

“梦轩!”

依然没有人应。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没有咖啡香,也没有香烟的气息。他在书房里吗?在捕捉他那飘浮的灵感吗?她悄悄地走向书房,轻手轻脚地。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溜到他背后去亲热他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房间的黑暗和空寂,打开电灯开关,书桌前是孤独的安乐椅,房里寂无一人。她诧异地锁起了眉头,到哪儿去了?这样深更半夜的?

“梦轩!梦轩!”她扬着声音喊。

老吴妈跌跌撞撞地从后面跑了过来,脸上的睡意还没有祛除,眼睛里已盛满了惊慌。

“怎么?小姐?”

“梦轩呢?他去了那儿?”珮青问。

“他——他——他——”吴妈嗫嚅地,“他去台北了。”

“台北?”珮青愣愣地问了一句,就垂着头默然不语了,台北!就延迟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吗?她颓然地退回到卧室里,心底朦朦胧胧地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无睡意。头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视着那窗上的树影花影,倾听着远方旷野里的一两声犬吠。夜很静很美,当它属于两个人的时候充满了温馨宁静,当它属于一个人的时候就充满了怆侧凄凉。梦轩去台北了,换言之,他去了美婵那儿,想必那边另有一番温柔景况,他竞等不到明天!那么,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了?不过,自己是没有资格吃醋的,她掠夺了别人的丈夫,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已经是罪孽深重,难道还要责备那个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吗?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两手抱着腿,静静地流泪了。望着那紫缎子被面上的花纹(这都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呀),她喃喃地自语:

“许珮青,你何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又何不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价!”

仰望着窗子,她又茫然白问:

“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吗?难道我没有资格爱和被爱吗?”

风吹过窗棂,掠过树梢,筛落了细碎的轻响。月亮半隐,浮云掩映。没有人能回答珮青的问题。人世间许许多多问题,都是永无答案的。

梦轩在三天之后才回到馨园来,他看来疲倦而憔悴。珮青已经等待得忧心忡忡,她打了许多电话到梦轩办公厅里去,十个有八个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话,他也总是三言两语地结束她的谈话,不是说他很忙,就是说他有公事待办。三天来,他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珮青是敏感而多愁的,这使她心底蒙上了无数乌云,而觉得自己那纤弱的感情的触角,又被碰伤了。

“或者,他已经厌倦了我。”长长的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她就总是这样自问着。倚着窗子,她对窗外的云天低语,走进花园,她对园内的花草低语。端起饭碗,她食不下咽,躺在床上,她寝不安席。时时刻刻,她怀疑而忧虑:“我做错了什么吗?使他对我不满了吗?还是他发现自己不该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软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结束这段感情了!”于是,她咬紧了嘴唇,在心中喃喃地念叨着:“他不会来了!他永远不会再到馨园来了!”就这样,在一次那么甜蜜而充实的旅行之后,他悄然而去,再也不来了!或者,她会在下一分钟里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边,整个这一段恋情,都完全是一个梦境!这种种想法,使她心神不定地陷在一种神经质的状态里。

看到梦轩回来,她遏止不住自己的惊喜交集,在她,仿佛梦轩已经离开了几千万个世纪,是永不可能再出现的了。攀着梦轩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带泪的声音说:

“你总算来了,梦轩,为什么你不给我电话?”

梦轩非常非常地疲倦,三天里,他等于打了一个大仗,陶思贤是一条地道的蚂蟥,一条吸血虫!美婵软弱而无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里。和美婵谈不出结果,除了眼泪,她没有别的。而陶思贤,他认准了从中取利,钱!钱!钱!他付出了二十万,买回了美婵的一张状子,但是,焉知道没有下一张?焉知道要付出多少个二十万?这钱不是付给美婵,而是付给陶思贤,这使他心里充满了别扭和愤怒的感觉。他和珮青相恋,凭什么要付款给陶思贤?美婵就如此地幼稚和难以理喻!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护珮青?三天来,面对美婵的眼泪,面对孩子们茫然无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来的敌意,他心底也充满了隐痛和歉疚,还有份难言的苦涩。面对陶思贤,他又充满了愤慨和无可奈何!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总算暂时把他们安抚住了,(以后还会怎样?)回到馨园来,他只感到即将崩溃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珮青焦虑切盼的神情,也没有体会到她那纤细的心理状况。走进客厅,他换了拖鞋,就仰靠在沙发里,疲乏万分地说:“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珮青慌忙走开去煮咖啡,把电咖啡壶的插头插好了,她折回到梦轩的面前来。梦轩那憔悴的样子,和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的神态使她心慌意乱。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梦轩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

“我很累,”梦轩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为了公司里的事吗?”珮青温柔地问。

“是的,公司里的事。”梦轩心不在焉地回答。

珮青注视着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觉,这感觉正在逐渐地弥漫扩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合,见了面,他没有一句亲热的言辞?没有一个笑脸?对自己的不告而别也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公司里的事!三天来他就忙于公事吗?但他并不常在办公厅里。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儿另有一双温柔的手臂迎接着他……她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咖啡滚了,香味正窜出了壶口,散发在房间里。她走过去,拔掉了电插头,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到梦轩的面前,放在小茶几上,轻轻地税了一句:

“你的咖啡,梦轩。”

“好的,放着吧!”他简简单单地说,没有张开眼睛来。

珮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转过身子,退进了卧室里,奔向床边,她无法阻止突然涌发的泪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条小手帕堵住了嘴,强力地遏制那迸发的激动和伤心。梦轩听到她退开的脚步声,仿佛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绳索猛牵了一下,他陡地坐正了身子,完全出于一种第六感,他跳起身来,追到卧室里。他看到她的眼泪和激动,奔向她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地喊:

“珮青,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珮青抽噎着,喘息着,“我想,我是那样——那样渺小和不可爱,你——你——你会对我厌倦……会离开我……”

“噢,珮青!”他喊,拥住了她,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眶潮湿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珮青哦!四面八方的打击正重重包围过来呢!她在他手心里,像个美丽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珮青,”他低声地、沉痛地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里很烦闷,我那样渴望给你快乐和幸福!珮青,我们之间不能有误会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伤了你的心,那绝不是有意的,你懂么?珮青?”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懂了,她的脸色苍白。

“她和你吵闹了?”她问,睁大着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没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断她,拉着她站起身来。“来,三天没看到你,你就用眼泪来迎接我吗?我们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带怯地、委屈承欢地,眼睛里还有两颗水珠,她整个的人也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小水珠。

但是,欢乐的后面有着些什么?阴云是逐渐地笼罩过来了。珮青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风暴的气息,日子像拉得过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珮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对现实,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她欺骗着自己。

“珮青,”梦轩揽着她,“今晚我们去跳舞,怎样?好久我们都没去过香槟厅了,你不是很喜欢那儿的气氛吗?”

“好吧,如果你想去。”珮青顺从地。

香槟厅里歌声缭绕,舞影翩翩。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灯光幽幽,乐声轻扬,舞池里旋转着无数的春天。他们四目相瞩,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个小花瓶,插着一朵黄玫瑰,屋顶上有一盏小红灯,给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际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视着她,那一缕发丝,一抹微笑,以及面颊上任何一根线条,都使他如痴如醉。

“我们去跳舞吧!”他说。

她那细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轻柔的旋转,如水波荡漾。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鬓角,从没有如此醉人的时刻,从没有听过那么迷人的音乐。随着拍子滑动的舞步,像是踩在云里,踏在雾里,那么软绵绵的不着边际。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进来了,带来许多嚣张的噪音,占据了一张长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坏了宁静的空气。梦轩皱了皱眉,他讨厌那些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家伙。下意识地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么商场的应酬?那主人站了起来,趾高气昂地在吩咐侍者送东西来,啤酒、橘子汁、火烧冰淇淋……似曾相识的声音……梦轩猛地一愣,揽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僵硬了,珮青惊觉地抬起头来,问:

“什么事?”

“没,没什么,”梦轩有些局促,“有一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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