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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怡安坐在马车上,看着不远处颍川伯府门口那乱糟糟的一片, 神色平静。身旁, 为人伶俐的侍女正不急不缓的说着这家人的事, “……卢氏心中不满,同陈家人起了争执, 找来娘家哥哥助阵, 听说昨晚伯夫人被气得吐了血, 大半夜的拿着帖子求到了张太医家门口,卢氏肚子里的孩子听说也不大好, 半个时辰前,陈丽茵得了消息回来娘家, 这会儿正同卢家人对峙……”侍女的叙述从头到尾完完整整, 毫无偏颇,不管是王氏苛待儿媳, 还是卢氏不甘示弱, 抑或者陈玄宠爱妾室以致家宅不宁, 就连陈丽茵那个侯府庶子的夫婿在外寻花问柳都未曾放过, 一五一十说得清楚。“大人的意思,若您有想做的就吩咐,若没有, 他就自己动手处理了。”明知道这句话下面掩盖着的黑暗与血腥, 侍女依旧说的平淡自然。苏怡安放下帘幕,摇了摇头,“我不干涉, 随他处理。”车外马夫得了吩咐,驾驶着马车缓缓离去,苏怡安闭目养神,将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挥之脑后。若是从前,她心中或许还充满着许多的不甘与怨恨,但大抵是这几年安静惯了,早没了从前的心气,看到陈家那些人颇有些视之如无物的感觉。崔洵总觉得她太天真软弱,一旦没他看着,是个人就能欺负她,但苏怡安清楚,她之所以如此平静安然,是因为有人倾心相护。那个总是急她所急想她所想的人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说话做事快她一步,久而久之,她自然没了争强好胜之心。这都是崔洵自己宠出来的。比起看这些人,她更愿意花时间花心思去想崔洵,比如他身边多的那些人性情如何,那不请自来的所谓神医医术如何,他今天在宫里遇到了些什么事,这两日能不能照常回来,发疯的炎平帝有没有为难他,他和那些皇子们与虎谋皮会不会反噬等等……你看,她担心的挂念的事这么多,有她和崔洵的小家要经营,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分给那些再翻不起风浪也看不进眼里的无聊之人。帝京之中,因着帝王病重不起的消息越发风声鹤唳。在崔洵的忙碌与时常彻夜不归中,半个月后,炎平帝驾崩的消息传出,连带的,还有传位二皇子、圈-禁四皇子等人的消息。苏怡安作为最亲近的那个人,从崔洵口中听到了真-相,比如二皇子是如何逼死他那位死抓着权柄不放的父皇的,四皇子等人又是如何联合后宫嫔妃逼宫兵变的,三日前京中戒严的那晚,又有多少人死于皇位争端。这一切都隐没在了过去的夜色里,剩下的,只有白日里站在朝臣勋贵前面拿着遗诏登基的二皇子。炎平帝的死没闹出多少水花,这个在生命最后期限里昏聩暴戾的帝王早已磨尽了臣子们的忠心,或者说,从当年那场任性恣意的谋不轨案开始,他就已埋下了祸根。后宫之中,无论是他的女人们还是儿女们,对他活着这件事都并不期待,尤其是那些迫切想要荣登大位的儿子们,更是苦心设计费心筹谋。现在,众叛亲离的他终于进入了帝陵,再无人愿意问津,大家更在意的,是十日后登基的新皇。二皇子的登基大典筹备得紧张且有序,朝廷内外运转自如,苏怡安看到面带疲惫出现在门外的崔洵,心中担忧。俗语说,狡兔死走狗烹,她很怕崔洵忙碌一场尽皆成空。假若那些谋算真的未曾奏效,至少,她希望能和崔洵寻一处偏僻地方隐居,过普通人的日子,好过日日担惊受怕。她的这些担忧没能和崔洵诉说,因为,他就算回来,也依旧日日忙碌,书房里总是人来人往,他夜里还要隐藏行踪出外办事,除了偶尔能得到一个安抚的亲吻,崔洵再顾不上其他。“放心,很快就好了。”离开前,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就可高枕无忧,到时候才能活得顺心。”苏怡安满目忧心看他,最终只给了一句话,“我等你回来。”崔洵对她笑笑,戴上兜帽转身就走,夜色中,他的侧脸冰雪般冷硬,眼神刀锋般骇人。那是男人奔赴战场的姿态,就如他从不曾弯下的脊梁般,透着不可摧折的力量。***新皇登基大典举行那天,崔洵袖手站在家中,看着皇宫的方向目露笑意。苏怡安端着熬好的药过来,看到的就是崔洵志得意满的笑脸。“喝药。”她吹了吹药,送过去,“喝完之后去睡一会儿,独孤大夫交代了让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否则这病好不了。”崔洵就着她的手将药一饮而尽,带着苦涩味道的唇-舌让苏怡安也尝了味道,“好,都听夫人的。”苏怡安瞪他一眼,将空碗交给侍女,任由崔洵揽自己入怀。“别担心,只是风寒,过两天就好了。”崔洵软声道,“我在家陪你两日,过后咱们去山上赏梅,顺便去温泉行宫那里玩两日,就当消遣了。”崔洵说是风寒,苏怡安也就信了,那个独孤俦医术确实不错,至少这几年崔洵身体不适的时候比从前少了许多。但她清楚记得从前那小太监说过的话,崔洵寿数有碍,那一场磨难让他失去的实在是太多,独孤俦纵然医术超绝,也改不了天命。唇齿间还留着刚才的药味,苏怡安太清楚这不是什么治风寒的药,但崔洵这么说,她也就信了。她历来是最信他的,无论是宫中那些日子也好,还是现在被圈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也罢。外面说她被崔洵豢养作为禁脔的闲话她听得多了,从不曾往心里去,崔洵什么样她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她,她的心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比起蓄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苏怡安更恨那些人权阉、阉人的叫,每出门一次,都要听一耳朵的恼人话,久而久之,她也就烦了出门。崔洵喜欢她呆在他手心里,她愿意如他的意。很快,新皇登基之后,苏怡安明白了崔洵的打算。新帝确实想来一场兔死狗烹,只可惜崔洵不是傻-子,内宫之中,崔洵无数眼线,且手握禁军,宫外他合作扶植的内阁首辅扶摇直上,和皇帝势均力敌。后世史书中所说的阉党或崔党此时已隐隐成形,二皇子不负崔洵的蠢货评价,比他那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父皇还不如。这样无力的帝王注定只能成为被臣子们摆布的傀儡。文臣,武将,勋贵,宗室,帝王,千丝万缕的网中,崔洵以阉人宦官的身份立足,他有许多敌人,但也有许多同党。为了利益,为了权势,敌人可变合作者,朋友能变背叛者,男人们以家国江山为战场,肆意争斗,硝烟血腥都只是陪衬。一年又一年,苏怡安看着崔洵一步一步走向高位,看着他挑起党争斗,看着他弃车保帅,看着他荣光权势加身,看着他人人喊打。崔洵不是个好人,苏怡安知道,无论是她亲眼所见也好,还是外面传闻也罢,这么多年下来,他确实移了性情变了许多。或许曾经的他只想着报仇,但后来,无论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自保,他都走得太远,摊子也铺得太大。他身前身后站着无数人,自己在身在网中,即便他主宰了新一轮帝王的选拔,也不能否认,他其实也在铺天大网中作茧自缚。站得越高,走得越远,敌人就越多,锋芒毕露时威慑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暴露了自己。苏怡安想起外面那些人形容崔洵的话,性猜疑残忍且阴毒,好阿谀奉承,睚眦必报,阴晴不定,随手认下的干儿子能从皇宫门口排到家门口。但能叫苏怡安一声干娘且被她点了头的,寥寥无几。崔洵把这些干儿子当小猫小狗拿来哄她开心,也当做工具拿来办事,但苏怡安心里,她的家人除了远在江南的阿惟,只有崔洵。她不需要他费力讨好,也不需要他给她女人最尊崇荣耀的地位,她唯一求的,就是崔洵能平平安安的多活两年,和她一起走下去。所有人都说她是崔洵不可碰触的逆鳞,对苏怡安而言,他也是同样。如果她能护着他,她也愿意做尽一切。廊檐下,春雨绵绵,崔洵指尖捏着一朵沾了雨水的粉红桃花。“这花今年开得好看,等雨停了我带你去赏花。”他笑得煞是好看,一身浸-淫于富贵权柄之中熏陶出来的威严,只看着一个人时,满心都是纯粹的温柔。苏怡安被晃了眼,接过那朵艳-丽桃花,慢慢点头,“好,我等你。”赏花的路上,他们碰到了一个邋遢道人,本以为是个意外,谁知道过几日后苏怡安意外看到了崔洵同那道人说话。那时候,她刚从一场蓄意讨好她的茶会上回来,灌了满耳朵的谄媚言辞,不胜其扰。见到她,两人停下话茬,崔洵像以往般嘘寒问暖,牵着她往内院走。苏怡安侧身,看到那道人半隐在花木后的身影。那奇异的眼神,她只惊鸿一瞥,就牢牢记在了心间。心里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此后即便她再三追问有关那道人的消息,崔洵都没透半点儿口风,瞒得是滴水不漏。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再提了,直到某次独孤俦给她诊平安脉,似无意般问了一句崔洵的身体。“还好,和往日一样。”苏怡安道。独孤俦微愣一下然后点头,“没事就好,那等大人有空了我再来请平安脉。”这短暂间隙,苏怡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不可查的怜悯与悲哀。然后,就是崔洵的异常忙碌。携着满身冷意回家的人,每走一步都脚步沉沉,站在卧房外,崔洵看着那被心腹在各处安置好的火油,面无表情。那老道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独孤俦的嘱咐也犹在耳边,作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人,问他要不要赌一个可能。崔洵想,一场豪赌,有何不敢。但事实上,他却不敢同苏怡安说一个字,无论是他命不久矣也罢,还是他的痴心妄想也好,他都一字未曾透露。是怕她拒绝吗?不是。是怕她质疑?也不是。崔洵想,他不想见到的,大概只是她知道他命不久矣时的神情。他曾经对苏怡安说过,他不会死,那是他对她的承诺与誓言,然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必须先抛下她离开。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局面。老道欠姬家的,他要为姬家护持江山,姬家欠他的,他肆无忌惮,祸乱朝纲,他们总是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驳。只有苏怡安,她从来天真温柔,却要被他人肆意毁了人生。如果,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崔洵想,他愿意赌这一把,即便他早就心硬如铁,从来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为了苏怡安,他愿意试一次,如果一切成真,他会重新得回一切。至于代价,无非是替姬家守着这必亡的江山罢了。外族南下,直取帝京,屠城百万,民若犬畜,这样的未来,他会未雨绸缪,力挽狂澜。昏暗床帐中,她睡意沉沉,身子朝向他的位置,眉头微皱,似是不安,似是不满。崔洵微微一笑,带着满身凉意搂她入怀。恬恬,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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