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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瑟出生的小城叫媵城。
偏远且冷。
她的母亲原是重臣之女,抄家获罪后没入贱籍,那时候她已有了身孕,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她在入贱籍的第一个恩客选了操刀灭赵氏全族的将门新贵。
同族的官家女子憎恶她,孤立她,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上的屈辱和痛少两分似的。
那新贵倒有分人性。
春日侵晨,她出生的时候,那人也来看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瑟瑟发抖的婴儿,站了一会,对臻悦楼的鸨母说了声,留着吧。
留着?
鸨母是人精,拿不准这个留着意思,便照着这个意思来办。
赵宝瑟生出来只有小小一团,瑟瑟发抖,她母亲花名叫宝妆,便给她取名叫宝瑟。
边寨之地,苦寒且冷,热闹且荒。
往南,秋湍白石,鞭山入里。
她天性聪颖,学东西极快,母亲教的,过目不忘,琴瑟字词,博闻强记。
母亲没教的,耳濡目染,嘴巴乖巧,天生一张乖巧的笑脸,但那笑又和倚门的姑娘不同,简单干净,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和喜欢。
姑娘们都喜欢她,又因那双澄澈的眼睛,在某种程度,生出怜悯和久违的自尊来,若是调笑接客的香~艳时刻,都有意将她打发出去的。
街角的巷口,有个胡子拉渣的老兵,断了一条腿,听说老家没有人,便在这里支摊,收留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搭伙过日子,专门卖花生酥糖。
宝瑟最常去的就是这里。
其实去了她也没有多少钱。
宝妆渐渐年纪大了,又生过孩子,粗俗的兵士不欣赏那一套诗词才情,只看有没有挺拔的椒/乳和柔软的身姿,所能得到的钱更少,给她的就更少。
而那位新贵,在她出生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宝瑟每次去了都花一文钱,买一小块花生酥糖碎末的边角料,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一点一点抿着吃,等全部都抿完了,再迈着小~腿回去。
摊主有时候看她可怜,会偷偷给她留一两个小小的酥糖,用油纸包着,让她带回去吃。
六岁的时候,她长出了小姑娘的模样,眉目生得极好。
鸨母渐渐对她热情起来,有时候会给她几钱碎银子,叫她去跑腿,剩下的便给她。
有时候避开人笑眯眯看着她,摸~摸她的脸,问她喜不喜欢这里,想不想以后都住在这里。
这时候宝瑟便嗤嗤笑,歪着头说,娘~亲在哪里,宝瑟就在哪里。
鸨母又故意问:“我和你家里那个妈妈谁更好啊?”
宝瑟眉眼弯弯:“张妈妈好。张妈妈不止对我好,对我妈妈也好,是两倍的好。”
鸨母哈哈笑起来,回头看见看得过去的客人,便记得也匀一个给宝妆。
还记得有一天,她在路上被个大孩子砸了头,跑丢了鞋子,回来的稍微早了一会。
正好看见一个粗~鲁的男人搂着她母亲,她看了一下,转头向后面走,没想到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便叫:“小姑娘,你过来。”
宝妆给她使眼色。
那个男人目光看向她光着的一只脚,手在宝妆肩膀收紧,又叫:“过来。”
宝瑟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男人笑起来。
一惯温柔好脾性的宝妆忽的一个酒杯砸在她脚下:“滚,死丫头。就知道扫兴。”
那个男人反手给了宝妆一个巴掌,哗啦啦就闹了起来。
宝妆被男人,然后是张妈妈下面的狗腿子各打了一顿。
宝瑟半夜从窗溜进去的时候,她靠坐在凳子旁,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宝瑟将怀里挤扁的馒头和小点心掏出来:“娘~亲吃。”
她又伸手小心去拢母亲敞开的衣裳:“娘~亲。”
宝妆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小宝瑟抬起小~嘴,替她吹了吹头上的伤:“不痛了。”
宝妆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只是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瑟瑟。”
娘~亲告诉过她的。
难受的时候好好地睡觉,好好的吃东西,不要生病,等一等,睡过去了,就不难受了。
那话怎么说的。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宝瑟伸手按住胸口:“我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娘/亲,这里好痛。”
宝妆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小宝瑟一下跟着哭了起来:“娘~亲,不要怕,不痛,现在不痛了。”她抽抽噎噎,“娘/亲不怕,等瑟瑟长大了,瑟瑟就像簌簌姐那样,挣很多很多钱,以后娘~亲就不用挨打了。”
她说了这话,只觉母亲一下僵住了,她眼泪汪汪抬头,明明那样黑暗,却看到母亲的眼睛那么亮,里面是痛苦、憎恶、愤怒、绝望各样的情绪交织,她还没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感觉脸上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响,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母亲这样打过。
嗡嗡的声响之后,她一瞬是茫然的,忘了哭,转头呆呆去看母亲,然后才是火辣辣的痛。
宝妆扶着凳子站起来,半~裸的双~腿微微发抖,她双手按在桌子上,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站起来。
“赵宝瑟,你可知道你是谁?”
“你□□父京都太宰,你祖父尚书令,你父亲乃御林将军,总领车骑行军之事,开府仪同三司之上,你叔叔位列三都尉,而你竟然想要做一个妓~女。”
“你真是,好,好啊,好得很啊。”
然后她昏了过去。
这件事后,小宝瑟不能出门了,被关在楼上。
而宝妆明显勤快主动了很多,不再挑剔任何客人。
三天之后一个夜晚,睡梦中的小宝瑟忽然被宝妆叫醒。
宝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使劲亲了亲她,然后将一个带着泥土和木屑的玉佩塞到了她的怀里,又抱着她使劲亲了亲。
“去吧。”宝妆说,窗口一个蒙着面的干瘦男人等着在,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也许是某一天来过的哪一个男人。
宝瑟使劲摇头,她虽然小,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宝妆又走过来,伸手捧住她的脸,她的手滚~烫,使劲亲了亲她:“好孩子,去吧。你不是不想娘~亲挨打了吗?去吧,去了以后见到大人们,乖乖听话,表现的好好的。娘~亲迟点就来找你。”
“我们乖乖的,就不会挨打,我不想和娘~亲分开。”
“傻孩子,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就算比羊羔还温顺,也活不下去的。”她忽的笑了一下,“这个臻悦楼是女人们的身体垒成的。但这,你看可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足够下~贱了。孩子,你不一样。”
“娘~亲,你不。”
“去吧,宝瑟。记住娘~亲给你说的话。”
“娘/亲,你要来找我。”
“会的。”
“娘~亲,你说了,迟点就来找我的。”
宝妆抿嘴微微笑了一下:“嗯。”
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跪下端庄恭敬行了大礼:“有劳花大哥。”
这个男人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将宝瑟捆在背上,顺着窗户爬了下去。
宝瑟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这是宝瑟最后一次见母亲。
他们天没亮就赶着出了城,沿着山路向北走,太阳出来的时候,男人一瘸一拐在旁边走着,摘了面巾,宝瑟立刻认了出来,是街口那个卖花生酥糖的老花。
老花沉默着给了她一块糖,她一下不害怕了。
老花是赵家的旧部,因在军中,加上早有残疾品级太低,并没有被牵连。
老花走了很远,将她安置在一个小小的荒废的道观里。
然后他就拿着另一个小盒子瘸着腿一瘸一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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