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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含夕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雅致的房间里,旁边银纱帐外燃着名贵的幽昙香,香气如花幽幽绽放,屋子里寂静得仿佛与世隔绝。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含夕转过头去,隐约看到有人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淡黄色的衣衫像是飞羽在飘,声音听起来柔和如梦。
“你醒了。”来人将药盏放在案上,含夕这才看清他是瑄离,“君上刚刚来看过你,又派人送了药过来,正好趁热喝了吧。”
含夕扭过头去,道:“我不喝。”
瑄离道:“这不是一般的汤药,其中单是一朵曼殊山雪峰上的琉璃花便价值千金,对你的身子很有好处。”
含夕冷淡地道:“他的药,我不喝。”
瑄离站在床头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若是恨他,便更应该将这药喝下去,否则又怎能有机会复仇?明明是别人的错,为何要让自己受苦?”
含夕转回目光,看向他道:“你觉得我应该复仇?”
瑄离道:“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一向是我的原则,若换成是我,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含夕像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刀,手指紧紧抓住锦被,道:“你会杀了他吗?”
瑄离淡淡道:“若有人这样对我,我会杀光他们所有的亲人,让他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亲人?”含夕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我原以为王兄和王嫂死后,我的亲人就只剩下皇非了,而我也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你不觉得好笑吗……”她脸色忽然变得嫣红,身子在锦被中发抖,明明是悲伤至极的语调,却没有泪水流下。含夕修习的摄虚夺心术原本是一种极重精神力控制的功法,昨晚她在心神混乱的状况下无意中运用此术,经脉已经受了不小的创伤,此时心绪激动,体内真气岔乱,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瑄离见状不对,立刻伸手将她扶住,柔声劝道:“你先不要多想,把药喝了再说吧,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想办法帮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人娇媚的笑声,“呦!天工瑄离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柔情似水,可真真吓了我一跳。”
话音未落,一抹窈窕的丽影已经轻飘飘出现在烟纱帐外,瑄离面色微寒,突然头也不回反手一扬,一片细密的银光闪电般向后射去。那人哎呀一声娇呼,身子滴溜溜飞转,云袖一收,那银光乍现即隐,被她笼入袖中。跟着向侧一闪,但听叮叮叮一片细密的响声,无数细若发丝的银针尽数钉在了旁边的紫檀屏风上,幽幽闪着慑人的蓝光。光影中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白衣女子,顿足嗔道:“方才的话算我没说过,出手还是这么毒辣,若不是我十年前便知道你这招‘浮光掠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瑄离转过身来,“自在堂主白姝儿会避不开这样一招暗器,说出来岂不是笑死人?”说着目光稍移,看向和白姝儿一同出现在室内的一个面遮重纱的紫衣女子,“她是什么人?”
白姝儿娇笑道:“当然是救命的人,你怀里那位小美人看样子不太妙,百仙圣手的医术,你可相信?”
“摄虚夺心术加上巫族的催魂大法,既可以要别人的命,便一样能要了自己的命。”那紫衣女子拂开帽纱,露出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只是眼中却不带什么感情。瑄离自然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只因他已感觉到靠在怀中的含夕情况越来越糟,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可能当真气血逆冲而亡。
那紫衣女子走到床前,轻轻一挥手,一枚金针刺入含夕紫宫穴内,转手取出一枚药丸道:“喂她服下去,半个时辰之内,不要随便移动。”瑄离将含夕扶起来,紫衣女子抬手在含夕下颌一捏,方要将药丸送入,突然手腕一紧,被瑄离扣住脉门,“你不是蝶千衣。”
“哦?”紫衣女子虽然脉门受制,却神态自若,“你凭什么这么说?”
瑄离琉璃般的眸心透出淡淡杀机,“百仙圣手终生不医楚人,这里又没有人拿刀逼迫你的族人,你为何要救楚国的公主?”
那紫衣女子隐隐一笑,回头对白姝儿道:“看来你说的倒也不错,这个人的确不是个傻瓜。”
白姝儿早已好整以暇地在旁边坐下,声音依然那么甜媚动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认识了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个傻瓜。我也早便说过,一旦扳倒皇非,除了他之外,也没人能接得下北域这盘棋,所以即便差点被他卖给人家,我还是得回来找他。”
瑄离扫了她一眼道:“我要是不把你卖给人家,你现在还能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
白姝儿柔声轻笑,“所以我也没有怪你嘛!不过你一手搂着个小美人,一手又抓着别的女人的手,我看着却有点不是滋味。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亲热,难道我还不如这个人事不知的小丫头?”
瑄离道:“漂亮的花往往带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我还想多活几年。”
白姝儿扑哧一笑道:“摘不到花的人才会说花带刺,不过现在就算你要摘,我也不会答应。你再不放手,这小丫头可就麻烦了,留下她似乎还有点用处,现在死了可不好。”
瑄离又看了她一眼,松开手。含夕此时早已是半昏半醒的状态,紫衣女子手中的药丸落到她嘴里,她便很快沉沉睡去。白姝儿看着瑄离扶她躺下,又轻轻替她盖好被子,媚眸转了一转道:“奇怪,你这人待人虽不坏,但从来也不会这么好,莫非你当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瑄离没有说话,放下纱帐后来到她对面坐下,道:“她是谁?”
白姝儿笑道:“你不妨称她一声妙华夫人,她的身份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过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你一定有好处。”
瑄离坐在案前抬手斟茶,一举一动从容风流,看起来像是个正在会友闲谈的富贵公子,白姝儿却知道当年便是这双斟茶的手,一朝复仇,断送了后风国王侯基业,十年隐忍,推动了北域山河换颜。眼前这个书生一般的俊美男子,看似弱不禁风,所做出的事情却往往令人意想不到。
“你来干什么?”瑄离并没有继续追问紫衣女子的来历,反而亲手斟了三杯茶。白姝儿看着茶盏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我想做的事自然不会对你有害,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你说。”瑄离淡淡道,径自饮茶。
缕缕茶香盈绕指尖,窗外雨声化开浓雾,淅淅沥沥没入夜色之中。白姝儿笑容微微收敛,媚艳的目光虽然仍旧撩人,却流露出认真的神色。白姝儿与人说话很少这么认真,尤其是和男人,瑄离虽然专注在茶上,却也想听听她要说什么。这时白姝儿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桌案上轻轻一画,道:“你我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若成了,以后北域宣国、东海后风归你,楚国旧地包括王域归我穆国,你我双方以惊云山脉为界,划疆而治。”
瑄离抬了抬眼,道:“好大的口气。”
白姝儿媚冶一笑道:“后风国疆土本来有一半是我从宣王手中得来的,现在我拱手相让,你绝对不算吃亏,若你日后自行取下柔然,我穆国也绝不干涉半分。”
瑄离道:“我刚刚说过,漂亮的花往往带刺,所以丰厚的获利也往往危险,你不如说说想要做什么事,再谈条件也不迟。”
白姝儿道:“你知道我得罪了皇非。”
瑄离不疾不徐替她斟茶,“据我所知,不止一次。”
白姝儿道:“所以他不死,我睡不着,帝都安然无恙,我也睡不着。”
瑄离道:“难道你还得罪了东帝?”
白姝儿想起帝都中那个病容清冷的男子,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虽然那日在长明宫他只是有意无意扫了她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洞穿肺腑的目光却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插在心头,那样淡淡的一瞥,似乎比架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剑更加慑人,她从中感觉到警示的意味,以及一种极具威胁的压力。白姝儿低头饮茶,过了一会儿才道:“楚国和帝都的联盟毁在我手上,你不是不知道,莫非你以为那位灭了楚国、毁了宣国的东帝陛下会轻易放过我?我看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主。”
瑄离伸手笼在清香浮绕的茶盏上,道:“所以你不但要皇非的命,也想要东帝的命。”
白姝儿道:“否则他们便要我的命,换作是你,又会怎样?”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否则便也不会来找我。”瑄离随口道,“莫非你那位穆王殿下对此事袖手不理吗?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今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敢惹,有他护着你,你又何必如此担心?”
白姝儿展颜轻笑,妩媚多姿的眼中漾出柔情,“当然不是,他若是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保护的男人,我又怎肯对他死心塌地?我既然对他死心塌地,自然便要替他着想,只要对他有利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去做。”
瑄离抬眸盯着她道:“白姝儿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这句话几年前打死我也不信。”
白姝儿亦盯着他道:“莫非你认为穆王玄殇还不值得一个女人死心塌地?”
瑄离又看了她半晌,道:“不管怎样,这个男人能让白姝儿对他死心塌地,便一定不是等闲人物,至少应该值这九域半壁江山。”
白姝儿道:“唉,你应该庆幸,我们这位殿下对一统天下没什么兴趣,否则……”
瑄离接着道:“否则皇非之后下一个,死的恐怕便是我。”
白姝儿掩唇娇笑,雪白的衣衫仿若风中梨花,丝丝撩拨人的心弦,“说实话,我宁愿对付十个皇非,也不愿和你为敌。你太了解我,我也太了解你,这样的对手不杀可怕,杀了可惜。”
瑄离淡淡哼了一声,道:“你要杀皇非,我至少有七种办法,最快的三个月,最慢的要三年,只要他在支崤城中,我便有机会要他的命。你要杀东帝,我也能想出三个办法,但我劝你没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因为你不杀他,皇非也会杀。”
白姝儿转头对妙华夫人道:“你看,我没有带你找错人吧,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将整个后风国的领土送出得冤枉?”
妙华夫人却在看着瑄离,“我要的是东帝的性命,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白姝儿道:“现在最可能要东帝性命的人是皇非,最可能要皇非性命的人便是他,大家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瑄离将目光从妙华夫人脸上移开,说道:“莫要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法子只是在目前的形势之下。你应该清楚,现在皇非与东帝本是相互牵制,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先死,那么另外一人便再无任何顾忌,也再无任何人能够轻易除掉他,你可有法子让他们同归于尽?”
白姝儿目光微微一闪,道:“杀一个已经不易,何况同时除掉两人。”
瑄离道:“所以你的计划虽好,可惜难如登天,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办法。”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有办法。”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含夕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在银纱灯影里静静看着他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手中拿着一个已经打开的银色小筒,声音轻冷得像是深夜的雨丝,“我知道让他们同归于尽的办法。”
日暮,黄昏,花开。
含夕步入琉璃花台时,这里仿佛是一个尘封的世界,所有辉煌的色泽都在天际余晖中静静凝固,唯有她臂上的丹纱沿着华丽的晶石飘拂如烟。斜阳花幕,将少女精致的妆容衬出艳丽之色,那双晶莹的眸心却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仿佛这日落前的美景动人心弦,却也叫人有种心碎的哀伤。
夕阳西下,曼殊花开。
琉璃花台本便是在一片花海之中,云生雾漫,如梦如幻。此时花海中有人,一人在花树下倚剑饮酒,赤色的花海,赤色的战袍,残阳映着那锦衣花色竟也如血,深深浅浅随风起伏。
那人俊美的面容背对光晖,仿佛沉在这花海深处黑暗的一隅。含夕眼中的忧伤似乎也如这余晖一般更深更浓,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是皇非,因为他身旁那柄剑正是曾经开辟了楚国千里疆土,令得九域群雄闻风丧胆,天下诸国震慑惊魂的逐日剑。
宣王姬沧便是死在这柄剑下,曾经还有多少人死在这柄剑下?
含夕在回廊后站住脚步,她原以为皇非应该早已察觉有人走近,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头。
花开如海,花间有酒,千里夕阳,风满人间。那是极美的景致,极美的色彩,无论谁曾经见过都不会忘记,尤其是花下的人,他喝酒的姿态令人想起纵横天下的风流,却也同样有着高傲孤绝的寂寞。
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的确没有人再能阻挡皇非的脚步,烈风骑数万精兵在手,就算是宣王再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想要毁灭烈风骑的人,便必须付出毁灭的代价。
含夕抬手按住胸前,那个随身挂着的小银筒冰冷地贴着肌肤,有种疼痛便一直沿着心口向上蔓延。她又隐约感觉到尖锐的头疼,妙华夫人给她的药似乎随时都会失效,那时她或许便不会这么冷静,或许会忍不住冲上去质问皇非,“为什么?”
其实有些问题根本不必再问。
含夕踏入花海,轻轻走到皇非身边,她在曼殊花妖冶的香气中低下头,靠近他。他身上有着醉人的花香,亦有着属于英雄男儿独有的酒气。皇非是个英雄,直到现在含夕也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从小到大,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便是皇非。
潇洒飞扬,比阳光还要炙热的皇非,不是这个寂寞如雪,无情的男子。
含夕轻轻地笑了,依偎在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皇非终于转过头来,隔着夕阳看着身边秀丽的容颜,片刻之后,他原本冷漠的神情中渐渐生出些许柔和,“我很快便会回来。”他一手仍旧握在剑上,一手却轻抚少女单薄的肩头。含夕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楚宫御苑和煦的微风中。那时候一切都还平静美好,白衣少年练完剑后躺在草地上仰望晴空,浮云悠悠,风吹花落,身旁少女清脆的笑声,无忧亦无虑。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次他出征之前,她总会对他的归来充满期待,但是现在,她知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皇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遥望着花海道:“在支崤城中,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不要离开这座王宫,我不想再失去不该失去的人。”
含夕身子轻轻一颤,仿佛有一柄利剑穿透心房,然而她的眼中只有悲哀,没有泪水,“我也不想失去你。”她抬头微笑,笑靥如花,将一串晶莹剔透的灵石亲手交给他,声音温柔仿若呢喃,“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这串灵石串珠会护佑你平安,你一定要随身带着,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天际的晚风吹拂花海,丛丛赤红似火燃烧,淹没了天地久远的光阴。皇非收起含夕送来的灵石,抬手拈了一朵盛开的曼殊花,低头轻嗅,终于站起身来,向着天边落幕的夜色走去。
战袍似血,夕阳似血。含夕就站在这血色的天地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突然弯腰扶着栏杆呕吐起来。她跪在花丛中几乎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仿佛经受着凌迟一般的痛苦,但直到瑄离赶来扶起她,也没有见到她流出一滴眼泪。从此以后十年间,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含夕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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