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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收拾几件出来，看看再说。”
冯润钤印，将账簿阖上递还，“庄子上兴修水田，先支给他们，半年后记得提醒我一声。”
青梅回过神来，自家小姐说的是魏婆子进来之前，正说着的庄子上的事情。
天子在北苑求雨，关闭阳门。
庄子上的管事这才回来，说是城门贴着了，诏令六镇、云中、河西和关内各郡，兴修水田，疏通河渠以灌溉。
是说的庄子里兴修水渠以灌溉的事。她就跟自家小姐提了一提。
这是答应了。太师府的帐，半年一结。
“是。”
青梅去了里面的佛堂，大丫鬟玛瑙这才洗了手过来，把果盘端过来，配着一碟子梅干杏脯。看着自家小姐插着块青瓜吃了，就转到身后给她按压颈椎。
“师傅，这个力道够吗？”
冯润“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着一个人呢。
四弟冯夙，与她一母同胞，小了她三岁。她还记得，自小就生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欢。
等到能够记事，就和家里的哥哥们被贵为太皇太后的姑母俱引入禁中，申以教诫。也是加恩，她四弟也陪着十来岁的天子读书打猎。
而七岁的她，和弟弟妹妹则随着外任的父亲去了洛阳。如夫人常氏也跟了去，照顾太师生活起居和内宅一应事物。
太师府里则留了两个和她生母仿佛的如夫人管家，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妹妹，也照顾进了皇家书院的四个男孩子和嫡女清。
一别六七年，聚少离多。也是在那里，如夫人常氏又有了幼子冯俊，如今还在进学。
她印象中的四弟冯夙如春雨后的竹笋拔节成修竹，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长成了一个健壮漂亮的少年郎。而如夫人常氏仍视他如年幼时金珠宝玉般的孩童。
在她进宫前也曾说：“纵然不舍，可这也是你的造化和归处。”
在她两个妹妹授封昭仪的时候，家里的四个兄弟也都赐了爵位。东风浩荡，吹开太师府阶下新植的牡丹，一时间繁花似锦缎，铺出十里迎昭阳。出乎意料的是，四弟冯夙也封了郡王。
魏宫因内廷女眷而来的都是虚衔，但太师府有二子比肩乃父冯太师，一门三郡王。
太师府长子冯诞恩赐尚主。她想，确是和她一样，得了太皇太后的偏袒与欢喜：
“洛阳是个好地方。就和太师送给天子的土产牡丹，我瞧着玉阶下新植的也怪好看的。”姑母含笑望着她们姐妹三人，不只免了礼，还赐座。
未曾有过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一时恃宠，也是起了疑心，他拂袖而去。而她怄到不肯服药，起了疹子，以至见血。
往事历历。
终归是太年轻。那一年，她十六，而他十九。
纸糊的门推开，廊外滴水成串，挂满屋檐。他的侧脸在雨中绰约浮现。
看一个人的眉目，就觉得欢喜。她也就执扇看出了神。
身后大丫鬟玛瑙也似心有灵犀地说起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不过她说得俏皮，是说的府上二少爷当年曲有误，引得二少夫人驻足回眸。
“也是赐婚。”冯润那时在禁中，收到消息，一早时过境迁。
二嫂穆氏负气而去，到底不曾归家。
或者说，这厢压着她二哥亲自去迎。穆氏委委屈屈，还是跟被赶出家门的太师府二子冯脩去了城南的宅子。
小丫鬟春至将一面纸糊的门窗推开一人宽。窗外的风，夹裹着雨，将铜香炉里的烟也吹得几丝凉薄。
天子亦如佛陀。垂眼看镜妆的冯润，想的却是，这天下没有谁能让神明低头吧。
他始终处在比她更优越的位置，纵然商量或者致歉，都是不容置疑的。
青梅出来，瞧着保养头发的两个丫鬟已经腾出了手，便接过犀角梳，小心翼翼，绝不劳人折发。
玛瑙便也洗了手，和端着水进来的莲青衣裳的小丫鬟秋香一起配合着给冯润净了手，拿出瓶瓶罐罐给二小姐的手做保养。
冯润闭着眼睛，听青梅闲闲说着庄子今年的进项出项。
青梅刚刚也是进屋算账，算盘珠子打得飞快，这会儿清楚报出了这半年的收成。
瞅着自家小姐微微颔首，玛瑙看一眼佛堂里自西域丝绸之路而来的铜壶沙漏，忍不住问道：“师傅，宫里的恩旨，要一早准备吧。”
“魏婆子听来的话，哄我高兴的，也是沾沾喜气。”冯润笑笑，“有这功夫不如倚眠醒来去佛堂抄几页经书。”
大丫鬟玛瑙只知道宫里送来几牛车的物件，说是自家小姐在宫里用惯了的，魏天子消了气都知道了，却不知道自家小姐并不肯奉诏回宫。
而她听来的消息，也是说的太师府要送五小姐进宫。这倒是一早就有的安排。
是叫魏天子突如其来的求雨给耽搁了。
天子求雨前，惯有的焚香沐浴，一清静就是一个月。宫里的冯昭仪尚且不得诏不见，便也不便送五小姐进宫了。
然后，就听得青梅说，“这个月的月银我还是拨给你——”玛瑙看了过去，接过那纸，“下个月，我们这里照旧，你可能还要去北面的芙蓉园问一问乐安公主。她今天特意跟我提了一提。”
如夫人当家，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玛瑙也一早听说了，太师府内宅以后乐安公主要接起来了，今天就有跟着公主进府的婆子在府里各处照看着。
前院也去了管事的。
冯润看她一眼，这一年青梅的变化也是很大。她始终记得，自归家进家庙，青梅就自绾了发作妇人装束。
那时的青梅，和紫苏一般跪在她跟前，说的却是：“小姐，我一辈子不嫁人，让我跟着你进家庙吧。”
那一刻，如梦方醒的她，突然觉得心痛得都要麻木。
“去吧。”
丹蔻重重给她磕了头，起身便走。青梅接着说，“进宫的时候，婢子几个就商量好了，小姐为天子册封中宫皇后的时候我们就都做妇人装束，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那个心思，想来佛前也不差我们几个人。请小姐成全。”
又说，“不管你同不同意，婢子都会这么做。”
大概是被头也不回的紫苏刺激到了，从小情同姐妹，可她家里替她说了一门亲事。也是心疼她支撑家里这些年。
青梅突然就红了眼眶，拿金剪绞头发。
“好，我答应你。”自然有人上前抢夺青梅手中的金剪，然后，青梅也重重地给她磕头。
“小姐。”
“叫师傅。”那一刻，认了命的莲比丘尼，突然又改了主意：
她要回宫，带着青梅风风光光地被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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