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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来电显示是曾诚的号码,叶知秋一时犹豫,可是也不能不接听。
“知秋,出酒店后右拐,我在旁边路上等着你。”
叶知秋诧异,可是只能低低“嗯”一声挂了电话。她厌倦地想,是非躲也躲不掉,不管曾诚或者她再怎么小心也是枉然,如此私下见面,更显得暧昧不明了。如果换一个人,她肯定会明确拒绝,可是曾诚的口气其实从来是不容她有拒绝这个念头的,迄今为止,她好象也只拒绝过那个求婚。
她再坐一会,出酒店到了右侧一条林荫道,那边靠马路边停了几辆车,曾诚的奥迪也在其中,她拉开车门坐上去,淡淡的烟草味道传来,曾诚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顺手开了车内顶灯。
“今天老沈找你谈的是很让你为难不开心的事情吧。”灯光下他神情镇定地看着她,没有任何不安或者剌探的意味。
她当然知道曾诚的出发点是关心。他一向目光犀利,平时不管服装的沈家兴约她在外面谈事情本身就不寻常,更不用说他也了解信和的情况。可是她不愿意对着前老板诉苦,更不愿意去打听消息来取悦现任老板,只能在他的注视下努力让自己显得坦然轻松:“有些棘手,不过问题不大。”
曾诚笑了:“知秋,你在我手下工作六年,我从来没见你用刚才看老沈的那种眼神看我,称得上凌厉了,问题不大才怪。”
叶知秋清楚自己远没象面前的曾诚那样修炼得完全喜怒不形于色,在酒店时大概七情上面得全落入了他眼中,苦笑道:“那是因为您没给我出过我能力范围以外的难题。”
“是吗?我倒是记得,有一年你出差贵阳,赶上国庆假期,我又让你赶回来监督本地专卖店的开工,你买不到机票,又没补上卧铺,硬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火车回来,第二天马上上班。这个也在能力范围以内吗?”
“您怎么知道?”叶知秋有些惊讶,她从没有对着老板或者上司诉苦的习惯,而曾诚也显然不是乐于听部下邀功的性格。
“我知道的不止于此,不过不要把我想得委琐,”他淡淡地说,“那会你有男朋友,我有太太,我对你没有非份之想,也不愿意让我的关心困扰到你罢了。”
叶知秋内心略为翻腾,那次辛苦的出差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一向把工作上的劳累视作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完全没想到老板会注意她这么长久,而这个注意来得如此不动声色。
“信和的事情对我来说完全不构成商业秘密,我仍然只是关心你,只是现在,我可以坦然表示我的关心。”曾诚显然比她来得平静得多。“知秋,希望那个求婚没彻底毁了你对我本来有的一点信任。”
可是有了那个求婚,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叶知秋抬头接触到他温和的眼神,也笑了,他一向有让人镇定下来的能力:“曾总,无论在不在索美工作,我都是信任您的,我只希望我不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你真信任我的话,大概也不至于出下策跳槽到信和了。”曾诚晒笑,叶知秋顿时垂下了头,“对不起,知秋,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你。你敬业的程度是没问题的,但不要过份投入,让自己陷进沈总和刘总的争执里面去,那是职业经理人的大忌。至于老沈,最近他跑开发区那边很勤,他的意图我多少知道一点。”
叶知秋马上说:“不,您别跟我说这个,我听到了也不会转告沈总,我在信和的工作我很清楚,不会去完成能力或者职责范围以外的任务。”
曾诚点点头:“在民企能够坚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送你回家,”他发动车子,看着前方,语气平和地说,“另外,我希望你这次不要再那么硬撑,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的尽管说,千万别把那个求婚当一个负担,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的生活供你选择,对于你来说,生活其实仍然是有无数可能性的,我会理解你的选择。”
无数可能性?选择?联想到刚才在酒店李思碧说的话,叶知秋微微一笑,她远没李思碧那份自信,知道其实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实在不算多。当初为了买下房子拿了信和二十万以后,她只能将自己的职业前途押到一个她并不看好的企业上。
她如果还想做这一行,并没有什么退路。而眼前种种,都表明她想好好做满两年,干出一点成绩再谋求更好发展的路子已经很渺茫了。本地服装企业很多,如果她流露出想跳槽的意思,并不难找到工作,但她不想如前车之鉴路易那样辗转其间,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至于说到感情,许至恒对她已经太重要了。她在最迷惘的时候本能选择了奔向这个怀抱,而这个怀抱也确实成功安抚了她。她从来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同时觉得在这件事上,做现实的权衡比较本身就是一种对感情的质疑。
曾诚直接开往她租住的地方,一路保持着沉默。到了大厦门口,叶知秋待车停定,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又停住,回头看着他:“曾总,我觉得您应该有一个全心全意爱您的妻子,我并不适合您。忘了那天您说的话好吗?”
曾诚微笑摇头:“知秋,你总是考虑得太多,早点上去休息吧。”
许至恒从隔壁大厦停车场走过来,看见叶知秋从一辆奥迪上下来,低着头走进大厦,他正要叫她,却见奥迪司机座门打开,一个清瘦的男人站出来,手扶半开的车门,若有所思看向马路对面那个LED屏,许至恒一眼认出他是曾诚。此时LED上放的正是那个范安民、方文静炫耀幸福的VCR,曾诚一直看完,才坐回车里,发动车子开走了。
许至恒看着这一幕,突然知道那个神秘的求婚者是谁了。他没想到在叶知秋那样用意明显地将他介绍给曾诚后,曾诚仍然会向她求婚。前天从酒吧回来后,她完全没提此事,他也觉得是她的隐私没必要问,现在看来,这倒似乎不是一个被拒绝的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求婚那么简单了。
今天吃过晚饭后,他送叶知秋去的酒店,她说老板约她谈事情,当时神情有微微的厌烦,只说谈的肯定是让她为难的事情,可是没办法,不能不敷衍。
许至恒再次诧异:“如果按你的说法,他做房地产,何必还要插手公司事务呢?”
叶知秋苦笑:“可能你们那边职业经理人制度相对成熟了,但本地服装企业风气如此,信和是他们夫妇一体,哪里分得了彼此。”
“也能理解,我大哥就是特别强势的那种老板,事无巨细都要管,我估计他手下人一样得委曲自己适应他。”他在酒店前停下车,抚一下她的头发,“如果做得不开心,不要勉强自己。”
叶知秋也笑:“我对老板期望值低到无下限,所以能说服自己不至于时时失望。放心,不会不开心的。”
而此时送她回来的却是前任老板曾诚,许至恒不能不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从来情路顺畅,还真没有过成为某个女人选择之一的体验,看看奥迪消失的方向,他得承认,这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经过那一轮三个人各有机锋的谈话,叶知秋着实累了,她洗澡卸妆,换了家居服,也不想再拿笔记本来折磨自己,只靠在沙发上出神,听到门铃来开门,只见许至恒手背在身后立在门口,笑道:“猜一下,我哪只手上的东西你会比较喜欢。”
“左手。”她随口说。
许至恒伸出左手,手上握着一把深红的玫瑰,叶知秋开心地接过来:“这么说右手还有惊喜吗?”
“如果你饿的话,大概能算惊喜。”他伸出右手,是一个塑料袋,叶知秋接过来一看,居然是蜂蜜蛋糕和红豆沙,正是她有一次指给许至恒看的以前爱吃的深藏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起眼门面的美食。
她欢呼一声:“好久没吃这个了,真的有点饿了。”当然也好久没收到花了,她自嘲地想,先去找个花瓶插了花,然后开始吃蜂蜜蛋糕,喝着香甜的红豆沙,顿时将满腹心事抛到了一边,“那边是单行道,你开车不好走吧。”
“我步行过去的,那一片的街道很有意思,往你这边走时走错了一个路口,转弯一看,一条街全是花店。我去问路,老板说要打烊做特价,突然想起认识这么久,我还没给你送过花,好吧,我买下来了。拿着把花满街走,我得说,我回头率很高,再问路的时候人家都特别和气,看我的眼光都带着同情。”
叶知秋大笑,冷不防凑过来亲他一下,满嘴都是香甜的红豆沙味道,他一把捉住她,品尝着他平时并不爱的甜味,良久才放开她,笑道:“这个补偿不错。今天和老板谈得怎么样?”
提起沈家兴,叶知秋禁不住皱眉:“不知道你大哥有没让员工宣誓效忠的瘾头?”
许至恒笑道:“那倒不至于,他就是对人对己要求高罢了,事事求完美,而且根据穆成的说法,我也有这倾向,似乎得算家族遗传了,不过应该没我大哥来得严重。”
“我不怕老板要求高,只怕他有份外的要求,让人无所适从。”叶知秋含着吸管想,曾诚可不就是要求高的老板吗?可合理的高要求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瞬间的恍神落在许至恒眼内,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认真看着她的表情,竟然是在旁敲侧击打听什么了,这个认知让他狠狠吃了一惊,他一向自负,从不肯失了风度,此时不免有些自嘲。
叶知秋再咬一大口蜂蜜蛋糕:“以前和小笛在这边逛,总会去那家饼屋,她喜欢吃哈斗,我喜欢蜂蜜蛋糕,每次都能把自己吃得几天再也不想吃甜食了。哎,这样吃法,大概会长胖了。”
许至恒摸着她的背:“你得长点肉才好抱,不过照你这么个劳神法,我估计半夜再加一餐,也很难长胖。”
“订货会完了就好了,我保证,只要你不嫌烦,我接受你的催肥。”
许至恒笑了,此时眼见叶知秋如此爱娇地依偎着他,心满意足地咬着吸管,那份开心和轻松似乎来得毫不勉强,他想,好吧,那就等订货会完了再说。
叶知秋周四就住到了郊区一个度假山庄,信和的夏装订货会选择在此召开。信和上下都为这事忙碌起来,公司的车子和租的大巴到机场、火车站全天候接站;设计部门早早过来整理样衣,做静态展示彩排;办公室人员除少量留公司值守外,通通过来打杂。她安排先期到达的客户,监督各个环节,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父母旅游回来,她也没空回家,只能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周五周六两天的日程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只是静态展示,选了五个模特穿样衣示范,但叶知秋和沈小娜、戴维凡商量后,将形式设计得比较活跃,加进了客户和设计师的互动,有效调动了各地代理商的热情。
到周六下午,订货情况初步统计出来,刘玉苹眉开眼笑,一边打电话跟沈家兴报喜,一边出去招呼客户。叶知秋长吁了一口气,觉得不枉半年辛苦和连日劳累,至少眼前可以轻松一下了。
戴维凡一边指挥手下拆装简易展示台,一边轻声对她说:“秋秋,你可留神着点,你手下那几个销售经理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在议论你,连客户也在传说纷纷。”
他们没议论倒是奇怪了,叶知秋只能勉强笑道:“他们不八卦会死的,我哪管得了。”
“有人说你在和迪亚汪总接触,有意跳槽;还有人说你……和以前的老板曾诚关系不明不白。”戴维凡笑道,他和服装企业打交道由来已久,上上下下都熟悉,一般人说话并不避他,他也真不把这些话当事,倒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说来提醒叶知秋注意罢了。
叶知秋大吃一惊,她以为只是关于曾诚的闲言碎语而已,准备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和他保持距离,平时尽量不接触,时间一久,自然大家注意力会转向新的话题。哪知道新的话题居然扯到了迪亚,这就不是她置之不理能解决的了。
迪亚制衣是本地另一家服装公司,和信和规模不相上下,从产品路线、定位、销售市场甚至代理商网络都有重合之处,两家企业走的是差不多近身肉搏的路子。上周迪亚的汪总倒真是给她打过电话,非常诚恳地约她吃饭,她清楚这种诚恳意味着什么,不打算给自己没事找事,当即婉拒了,没想到这个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一通电话居然也能传成跳槽的前奏。
她脑筋急转,既然戴维凡都听到了,自然也传到了刘玉苹耳内,老板娘刚才看统计数字笑得开怀,没一点表示,可是那也不代表她就不相信这种离谱的捕风捉影。在信和做下来,她对刘玉苹的智慧评价并不算高,如果换一个坦诚相对的老板,传言根本不足惧,讲开来彼此一笑而已,但她是收了20万跳槽过来的,和沈家兴、刘玉苹的关系先天已经不足,哪里经得起这种流言。
戴维凡看她表情阴晴不定,笑道:“别担心,你的能力放那了,信和的订货会几年没这效果,算是打了翻身仗。老板娘听到也没关系,只会更紧张你。”
叶知秋苦笑,哪这么简单,可是她也无法可想。
订货会照例要出尽节目招待各地远道而来的代理商,度假山庄的钓鱼、麻将、卡拉OK、斯诺克、网球场等各类娱乐设施全部征用,到了周六晚上吃饭时间,沈家兴也从市区赶来作陪,老板夫妇二人亲自上阵,挨桌和客户拼酒,气氛自然是十分高涨。叶知秋也不能不喝了一点红酒,然后派负责各个片区的销售经理舍命相陪,不醉不休。
置身那般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场景,她想,好吧,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夏装的任务完成已经大大超过预期。接下来只好多和设计部门沟通,争取秋冬装的设计能更投合市场的需求,同时将销售部门对现有代理商的维护做得更细致一些,尽量减轻代理商政策变化可能带来的影响。
意识到自己又在提前操心了,她想这工作强迫症还真是来得顽固,不禁哑然失笑,再想想那些流言,她只能对自己摇头。
这时只见沈家兴夺下刘玉苹手里的酒杯,有点粗声地说:“你已经喝多了,我来吧,回头又该说头疼了。”转头他看向叶知秋,笑道:“来来来,叶总陪这边王总喝一杯,以后本省西南片市场就靠王总了。”
叶知秋哭笑不得,沈家兴和刘玉苹平时表现得有点象怨偶,坐在一块就相互诸多埋怨,但多年夫妻,已经休戚相关,关切无需考虑就自然流露了出来。不过对她这个身体状况也说不上好、一向在应酬时高挂免战牌的部下似乎就没啥好体谅的了:“不好意思,沈总,我酒量不行,喝点红酒代表心意好了。”
沈家兴倒了满满一杯高度数白酒,不由分说要递到她手里:“那怎么行,哪有负责销售的老总喝红酒搪塞客户的,太没诚意了。我这个老板虽然没曾总做得那么大,不过也好象难得跟叶总发个话,不会这么没面子吧。”
他此时顺口便提到曾诚,叶知秋顿时起了怒意,站在那里并不接酒杯,只看着他:“沈总似乎也有点喝多了。”
旁边王先生正是她上周去H市亲自登门请过来的大代理商,他和曾诚交情不浅,见势不妙,接过杯子递到她手中,笑呵呵地说:“叶总,上次去我那,我没尽到地主之谊,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喝上一杯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的面子她都不好拂,尤其沈家兴话里有话,她只能勉强干了这一杯。热辣辣的酒顺食道下去,胃里顿时一阵烧灼般的痛,胸口一阵烦恶,她自知不妙,放下酒杯,匆匆跑到洗手间,对着抽水马桶搜肠刮肚地大吐出来,她一直劳累应酬,这两天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此时直到吐出黄色胆汁才止住,人已经委顿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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