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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第二天清早带了销售经理匆匆赶往B市,她头晚失眠,虽然化了妆,仍然看得出脸色不好。上车后,叶知秋坐在后座,本来她早已经习惯出差奔波,一般能在车上补眠,但她闭上眼睛,昨晚在茶楼的情景就不免盘桓脑海了。
事实上,昨晚接下来他们交谈得并不多。她好半天才从失语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确实很荣幸,可是抱歉,曾总,我有男朋友了,目前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我没办法再考虑您的这个提议。”
曾诚并不为这个拒绝所动,他保持着语气温和,条理清晰:“你们交往没多久吧,去年年底你才和男朋友分手,又换了一个让你忙得大概喘不过气来的工作。你这样认真的个性,和任何人重新开始都会用一个长时间来下决心,我想你和他,应该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她再度哑然,曾诚的确很了解她,然而知她如曾诚,大概也不可能理解分手的绝望、分手后的孤独和新工作的压力对她的影响。她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在她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个男人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占据了她的心,虽然她对这样的占据会持续多久毫无把握。
“我当然也可以老起面皮来一步步追求你,不至于弄得你这么意外,知秋。可是我才离婚,你又一向洁身自好,太爱惜自己的名声,肯定不愿意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所以我直接把我的底牌给你看,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可以给你足够的时间作选择。”
“可这不是一个花时间想想就能做的选择啊。”面前的男人声音平和,耳边的古筝乐声如行云流水,她却有点急了,“我怎么可能把您列成我的选择……”她懊恼地打住,自知这话说得很有歧义。
他清瘦的面孔上神情始终平静,甚至略带点自嘲地笑,“春节时我给你发短信记得吗?当然,你值得更好的。象我这样大你九岁,又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男人,对你也真说不上是什么好的选择。但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让我心动的女孩子。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你,只能把我的尊重和诚意先放到你面前。”
叶知秋蓦地抬起了眼睛:“曾总,我自认从来没让自己搅进人家的婚姻里面,更不敢承担让人婚姻失败的罪名。”
“你甚至连要筹钱和男朋友彻底分手都不肯跟我说,又怎么会和我的婚姻破裂有关系。我和易昕,是另一件事了,她可能有很多理由不原谅我,但她和我一样清楚,我们从去年开始商量离婚,不是因为你或者其他女人。”
“我必须说一声谢谢,曾总。对一个女人来说,求婚意味的诚意我很清楚,尤其这份诚意来自我一向敬重的您。可是,甚至连婚姻也不能保证两个人走到永远,我和您一样,都亲身经历见证了这一点。所以,如果仅仅只是一个婚姻,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大。”
曾诚脸上的笑含了一点苦涩意味:“你一向坦荡,知秋,让我自惭。不过我没办法对着你检讨自己的上一次婚姻,保持沉默至少是对从前过往的一种尊重。的确,婚姻也保证不了天长地久,生活中变数太多,有时你以为会永远陪你走下去的那个人,居然只能陪你一段路。可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们大概总有一点对永远的奢望,如果从此就对下一段路没了信心,你会错过很多。”
叶知秋一下沉默了,茶艺师过来加茶,新添的茶水温度透过小小的白色骨瓷茶杯传到她手指上,她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
“我希望我是那个陪你走下一段路的人,我也希望那段路能长到永远。不过,在你眼里,我以前是老板,现在只是前任老板,大概连朋友都很难说得上,我们没法有一个从容的开始,这个希望来得有点一厢情愿。选择的权利在你手里,回去以后,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来打扰你。你只管做你该做的选择,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无条件接受你的决定。”
曾诚当然不是头一个向叶知秋求婚的人,也不是头一个向她许诺永远的人。她无意拿他和范安民比较,却悲哀地发现,收到上一个关于婚姻的承诺时,她是毫无保留相信永远的;而到了今天,曾诚的求婚她并不动心,可是听到永远,她仍然会心跳加快。
她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此刻高速公路旁边的田野,广袤而青翠地延伸到远方,正是春色明媚的时节。从开始做销售起,她无数次出差,从飞机、火车、汽车打量一掠而过的四季,对于不同的风景全然麻木,最初奔向异地旅程的兴奋早不复存在。她的身边有时坐着同事,更多的时候是陌生人,她已经习惯为了工作独自上路,负责自己的行程安排、行李和安全。
可是真的做好了准备,有人同行就开心同行,无人同行也不强求,再不要求一个承诺吗?她接受许至恒的追求,头一次放弃自己凡事思虑的强迫症,并不问明天的安排,只满足于享受眼前欢娱。
她以为自己已经和现实达成了妥协,不再要求天长地久。然而曾诚的话到底触动了她,她明白自己可以控制自己做到行为洒脱,却远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底那点小小期待。
她只能命令自己暂时不要再想这事,强打精神办完事,从B市赶回省城,继续着订货会前紧张的准备工作。
周五下班后照例是信和公司例会,近一年来少在公司露面的老板沈家兴居然也过来了。叶知秋进会议室时,只听沈家兴正训斥着沈小娜:“你妈说你这段时间完全没好好上班,每个周六更是人影不见。坐着设计总监的位置,总该进入角色好好做点正事吧。”
沈小娜懒洋洋说:“我在广告公司配合制作产品画册好不好,怎么不叫做正事了。再说了,周六本来是法定休息时间,不应该上班的,干嘛偏要把我叫过来。你们当心,迟早会有员工告到劳动局去的。”
旁边员工都做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状,沈家兴气得够呛,却也不好发作,的确已经有车间员工去劳动局监察大队反映了信和超时加班、加班工资不足额的情况,刘玉苹花了好大劲才把这事摆平。
叶知秋暗暗好笑,她已经明确跟刘玉苹提了出来,希望以后周末休息,真有工作需要加班再说,刘玉苹一脸不悦,可也答应考虑,此时沈小娜倒真是说得直截了当。
她和沈家兴、刘玉苹打了招呼,坐到自己位置,会议开始,各部门经理循例汇报各自工作,然后汇总下周订货会的准备情况。最后沈家兴讲话,他先肯定了近一段时间信和的工作,指出生产和设计管理得到了加强,销售有了一个可喜的改观。叶知秋隐隐有不祥预感,果然他接着宣布,马上要召开的订货会,希望改变一下销售政策,代理商、经销商一律必须付50%现金订货。
众人好象全被他讲的话惊住了。叶知秋顿时头痛,信和以往的规定是订货只须付象征性订金,到正式下单发货时补足货款。象沈家兴这样的做法,不是没有服装公司采用,她清楚知道索美对代理商的要求来得更为严苛,预付款比例也更高。然而信和连续两年代理商呈流失状态,她上任以后,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希望此次订货会挽回颓势,如果在距离订货会不过一周的时间贸然出台新政策,恐怕她的努力就大半白费了。想到这里,她止不住心头发冷。
她和其他几个部门经理一样看向刘玉苹,刘玉苹嘴唇紧抿,没什么表情,而沈家兴这样的语气,显然也不是一个和大家商量的意思,俨然就是照此执行了。联想起那天西门对她讲的关于沈家兴拿地的小道消息,叶知秋只能保持沉默。好在沈家兴讲完以后,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
大家全保持着沉默,没人打算率先讲出自己看法,沈小娜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事了吧,我也走了啊,这其实和我根本没什么关系呀。”
刘玉苹只能对着这个宝贝女儿长叹:“小娜,你和叶总留下,其他人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众人起身出去,刘玉苹看向叶知秋:“小叶,不妨直说。”
“我希望关于销售政策的任何变动,都能和我这个负责销售的人有一个事先的沟通。沈总这个说法如果必须执行,那我保留看法,无话可说。如果可以商议,那我坦白讲,我不赞成。理由相信刘总你比我更清楚。”
沈小娜瞪大眼睛看她:“秋秋,我觉得我爸爸没说错呀,打款订货多有保障,也可以有效减少盲目下单跟退换货。”
“这样做的前提是代理经销网络经过至少两个季度的考验已经健全,而且对新一季产品的销售至少有80%的把握。我的销售部门目前没有达到这个要求,小娜,你觉得设计部门达到了吗?”
沈小娜这才恍然,她根本差遣不动几位设计师,路易心心念念的全是新品牌的筹备,和那几个设计师时有矛盾,动不动就告到她这里,让她头大。而这段时间她常泡在戴维凡的广告公司,醉翁之意当然不在画册,谈到产品,她只能心虚。
刘玉苹这几年独自支撑着公司的运作,自然明白叶知秋说得有理。本来她一向颇为强悍,从来说一不二,可是沈家兴这两年房地产做得顺风顺水,气焰日见高涨,而谈及信和不大景气的现状,她自觉气短。此时先生突然提出需要大量现金,她竟然没办法直接拒绝。眼见女儿差不多一点忙也帮不上,而叶知秋话说得清楚,但也绝不可能插手这件事,重担仍然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一时有些心灰意冷,只摆一下手:“我知道了,这件事当然还没最后决定,你们出去吧。”
走到外面,沈小娜还是一脸懵懂,拎了包就打算走人,叶知秋叹气,只能叫住她:“你觉得你妈的处境为难吗?”
“她在家在公司都跟小型上帝似的,有啥为难的呀。”
叶知秋无可奈何:“我不打算插手你的家事,但沈总的这个建议,确实会让你妈、让公司的下一季销售面临考验,很难说现在的信和经得起这个考验,相比之下我的为难倒在其次了。你是设计总监,不管你对这个头衔有什么看法,可是该负的责任最好还负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该反对?”
“你和你妈妈好好谈一下吧,她当小型上帝可能最大的坏处就是帮你把风雨都挡过去了。”叶知秋只能言尽于此了。
已经快八点了,每次会都开得如此冗长没效率,叶知秋厌烦地想,而且每次都会出现一个或者几个让她头痛的问题。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小雨,她打车回自己租住的大厦,匆匆往里面走,却赫然发现范安民站在大厦门口,她诧异又烦恼地看着他:“你又来干什么?”
范安民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对不起。”
“又来了。”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对得起我了。”
范安民苦笑,指向她身后:“那个,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才知道,刚才找他们交涉了半天,广告公司说收了钱,恐怕得连放一周。”
叶知秋回头,透过雨丝,只见马路斜对面一座大厦上巨大的LED屏上正放着一对新人穿婚纱在海滩拍照的各种场面,蓝天、白云、碧海再加上飞扬的婚纱,色调十分明丽,正是范安民和方文静。画面一转,一行大大的英文伴随着鲜花出现在屏幕上面:Iwanttobewithyouforever。旁边两个过路女孩撑伞驻足观看,同时羡慕地轻叹:“太浪漫了。”
接下来是一支叶知秋已经看习惯了的洋酒广告。她惊得目瞪口呆:“我早晚会被你们弄出受迫害妄想来的,这又是什么噱头?”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家里给安排了这个。”
面前是本市主干道,这块LED屏十分醒目,平时滚动播放各类广告和宣传片,叶知秋核准过销售广告费用,知道要到这上面连播一周是笔不小的开支。她慢慢回头看着范安民:“特意安排在这里播,是专门给我看的喽,很看得起我呀。”她放声大笑,“很精彩,很有创意,很费苦心,很……”她一时说不下去了,只能闭上嘴紧紧咬住了牙。
“你别跟她计较,她只是孩子气,没安全感,有时会做些很离谱没意义的事情,”范安民长叹一声,神情疲惫,“当然,我又在做多余的道歉和解释。你不会和她计较的,就算是我,你也眼都不眨不计较了。”
叶知秋突然怒气迸发了,她哑着嗓子说:“有时我觉得不计较的人确实是活该倒霉,别人会把所有该她承受的、不该她承受的全老实不客气压到她身上来,而且觉得很当然。你们这算干什么?干嘛不干脆拍点限制级小电影来放呀,不是可以更好地满足你们的表演欲吗?”
范安民也一下咬紧了牙:“不是你想的那样,秋秋,拍这些,我以为只是婚礼上放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干这种事,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了。记得我跟你说过不需要你原谅吗?对,不需要了,原谅对我没意义。我只能走自己选的那条路了。我以后会约束她,保证再不来打扰你。”
叶知秋回头看他,他仍然是那个五官俊秀的男人,从前他做着外企单纯的技术工作,一直保留着几分学生气息,笑容阳光开朗带着点孩子气,现在灯光变幻下,他面色阴郁冷漠。她蓦地意识到,此时她看他如看一个行为奇怪的陌生人,方才郁积只欲脱口而出的那些话顿时消散了。她对自己说:谁还用去弄明白陌生人的行为。
她突然没了任何怒意,只冷冷地说:“你的保证一文不值,可是我也希望你记住你的保证。大家是路人,保持路人该有的礼貌就行了,不要相互打扰。”
她绕过他,大步走进大厦,回自己小屋,洗头洗澡,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百利甜酒,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坐到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打开笔记本,准备再次对照经销商资料,评估一下沈家兴今天宣布的新政策可能带来的影响。可是房间门窗紧闭,气闷异常,她的心情到底难以平静。
她放下笔记本,喝了一大口酒,走到小阳台打开门,轻风带着雨丝迎面吹来,她低下头,从27楼看去,那块LED屏只见光影闪动,并不能看清画面。她告诉自己,人家爱怎么花她的钱,跟你根本没有关系,只是一个有钱又有点病态的女孩子无聊的炫耀罢了。
然而,她却实在无法让自己泰然自若下来。那一行英文在她眼前明明白白闪烁:Iwanttobewithyouforever。Forever,对未来有这样的信心,拿出来炫耀一下也是值得的吧。
可是谁是陪你走下一段路的那个人,谁会陪你到永远。凉凉雨水打在她有点发烫的面孔上,她苦笑着想,这样折磨自己,实在是毫无意义。
自从接到曾诚那个突如其来的求婚后,她连日意志紧绷,已经几天没有睡好,今天公司例会更让她苦恼,似乎有点不堪这样最后一根稻草压上去。她退回房间,用力关上门,迅速换了衣服,拎起皮包乘电梯下楼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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